读杨帆的中篇小说《第七夜》,阅读过程是紧张的,一团团疑云给故事增添了许多悬念和叙事上的魅力,也为读者通常阅读习惯中对主题的寻找变得扑朔迷离。以“干涩男子”、“中年美妇”等等与我们感觉中泛着幽暗色彩的短语,而不以姓名作为人物的称呼,实习记者这个年轻姑娘越来越可疑的身份,固执地、不设防地、显然也是有预谋地与单身男子“我”同吃同睡同行动;捉摸不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涂上感性色彩的景物等等,都使事件变得非常吊诡,仿佛小说将要带我们进入的、让我们凝视的,就是一个深不见底阴魂不散的幽冥世界。也让婚礼上一对新人脸上幸福的红光、白内障老人对金庸小说的无动于衷、干涩男子一家人团聚、郊外别墅里的菜地、许许多多本来平常的事物正常的场景的感受,笼罩在某种阴影之中,带来更多的不确定性。由此产生的隐秘感和被架起的悬空感带来的诱惑,使故事陡增了许多波折,叙事变得引人入胜。就这样,杨帆围绕“我”的7天生活,布下了一张弥天之网,读者倒成了被她捕获的迷糊的昆虫。
被诊断患了绝症的男人“我”广而告之,要把自己剩余不多的时光,用在需要帮助的人们身上,无偿让别人支配。一位自称实习记者的年轻女孩子,以做专题报道的名义进入了“我”的生活。7天,两人被一个个电话召唤到城市的许多角落,为患白内障的老人读《天龙八部》,为别人的婚礼作见证,为干涩的男子菜地松土、种菜,为喉病患者搜集笑话、煲骨头汤,与来路不明的一群人搏斗。这不就是要塑造一位助人为乐、怜弱护善、疾恶如仇、不畏强暴,能上《知音》杂志封面感人至深的人物吗?当读者跟随小说的叙事来体验人物的经历时,却不禁对自以为是的这一目的产生怀疑。干涩男子怪异、神秘和他的郊外别墅,“我”无缘无故被人拦截、威胁,实习记者可疑的电话和更可疑的举止……很多线索都带有惊险故事的特点,它们在各自展开的时候,又互相纠缠在一起。越来越多的情节和场景,如同一个巨大的疑云密布的谜局,只以为它将会发展成打黑除恶的通俗小说。而“我”即使不是“卧底”之类,也是无意中成了串连一个个局中人物的线,无意中撞破了惊天大案。然而,直至读完小说最后一个字,也没有看到一个罪犯或一个犯罪的事实。难道就像英国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谈他的代表作《“谜”变奏曲》时说的那样:“我不想道破这个谜……贯穿在这一整套变奏之中以及凌驾于整套变奏之上,另有一个更大的主题在‘进行’,但并没有被演奏出来。”
说起来好笑,让我绞尽脑汁寻找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在希望献出可能就是短短余生的时候,立即得到城市角角落落里人们的响应,而“我”的帮助对于他们至少并不是第一需要。那些不尽如人意的病痛、骨肉分离,也都是为了给“我”表达善良表达生命意义的机会。干涩男子、中年美妇,可以用诸如此类短语、名词描述的人们太平常了,平常得满大街都是。原来杨帆围绕主调苦心经营的多重变奏,除了增加小说的阅读趣味,是为了造就一回在人世间已经重复无数次、被称作“大爱无疆”的行动。发现这个谜底再回览读过的故事和情节,我恍然大悟杨帆私设的小说章节,为什么恰好是对应音乐基本元素的7个基本音级?小说结尾为什么不像小说的结尾,却如同歌剧或乐曲绵延的尾音?我不禁被许多人认为没有诗意的城市中弥漫的诗意感染,这弥足珍贵的对人性最真切的抚慰和关注,令读者感受到人生如歌的快慰。
文学不可避免的特征是必须栖身于语言和意义之中,栖身于感性之中。《第七夜》让读者陷入阅读困境的弥天大雾,来自于作者层出不穷的浑水摸鱼、欲盖弥彰的手法,显然也来自于词语传统经验给人们带来的早已定形的感性,或者干脆就是因为杨帆对人脑原有“词源”的“颠覆”所致。这种固化的、僵尸般“词源”性的感性,一方面是抒情、描写、判断、想象时获得及物性的需要,也就是结构主义所谓人的精神中“恒定结构”的产物,另一方面也常常成为我们陷入错觉的因由。
看来《第七夜》的“颠覆”既有语词运用的历险性,也意味着语词经验重建的探索性,证明了自我意识在杨帆个体写作经验中的一次苏醒。其实,构成语词的所谓信码就是控制我们精神结构的本质,由此组装的理性和感性对人的精神具有无上的控制力。但是,这些信码还只是知识、知觉和真理的历史的先验条件。这些只是看似自然实则并不自然的东西,虽然它决定了各种经验秩序、社会实践和思维模式,实际上只是一定社会和历史的特定产物,只有针对特定时期的话语实践才能确立它的有效性,也必将随时空的变迁而变化。或者杨帆的这种苏醒仅仅表达了一次变化一次质疑,但从这个意义上说,类似杨帆这样的苏醒,不管对写作者还是阅读者,都是需要珍惜的。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