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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世界》:补偿或孤独

2015-01-12 10:38:55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孔亚雷

   

  杰夫·戴尔说,当他终于看完苏珊·桑塔格的《在美国》时,他觉得应该给自己颁一枚勋章。我觉得我也应该给自己颁一枚勋章,因为我终于看完了《地下世界》——878页。当然,关键不在于长度,《哈利·波特》更长,关键在于它会让你产生一种阅读疑虑:我为什么要读它?我还要继续读下去吗?我有必要读完它吗?这种疑虑当然与作品的叙事方式有关,但也跟作品的主题有关。我们为什么要读一部有黄页电话簿那么厚的关于棒球与冷战的小说?冷战早已结束,而我们大部分人甚至连棒球规则也不清楚。但是不要忘了,我们对俄罗斯贵族社交与俄法战争也没有太大兴趣,可我们还是会去读《战争与和平》。为什么?因为托尔斯泰。
 
  我能看完《地下世界》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唐·德里罗。因为唐·德里罗在很多人看来,就像一个后现代的托尔斯泰。以此类推,那么《地下世界》就是一部后现代的《战争与和平》。它们的背景都设在当时两个超级大国的对峙期。前者的中心人物是象征着俄罗斯灵魂的几个贵族,后者则是象征着美利坚合众国灵魂的几个中产阶级:一对兄弟,哥哥是垃圾处理专家(尼克),弟弟是研制核武器的科学家(马特);一位女艺术家(克拉拉)——她最知名的作品是一件大地艺术——给数百架被废弃在沙漠的飞机重新绘制涂色,对此,作者告诉我们,“她希望人们看到作品所在的大地的维度,看到整个场面”。这听上去很像在形容《战争与和平》,不是吗?而《地下世界》本身,从20世纪50年代绵延至90年代初,从黑人混混到连环杀手,从脱口秀明星到 FBI 局长胡佛,从纽约地下艺术圈到核试验的无人沙漠,不也正展现了“作品所在的大地的维度”?
 
  这种广阔的时空维度,曾经让人发出这样的感叹,“如果上帝也写小说,那么一定会像托尔斯泰那样写”。那么唐·德里罗呢?众所周知,上帝已死,取代上帝的,是另一位同样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不动声色的新上帝:摄像机。但这并不是说《地下世界》像电影。它更像一间位于地下的监控室:一面墙上由无数小屏幕组成了一个大屏幕,每个小屏幕都在播放地面上某个摄像头所摄制的场景,不时地,某个场景会被放大,占据整个大屏幕,然后又收缩回去,换成另一个场景。一开始,这些场景似乎杂乱无章,但渐渐地,我们会注意到其中两个反复出现的、图腾般的物体特写:棒球和蘑菇云。事实上,我们将会发现,这两样物体是同一样东西的不同变体,这既是因为“制造原子弹时用的放射核心的尺寸与棒球大致一样”,更是因为1951年10月3日——这一天的《纽约时报》头版上有两条并列的大标题:左边是巨人队打出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本垒打,最终夺冠;右边是苏联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如果说这部超厚小说自身也像一颗原子弹,那么这一天就是它的“放射核心”,一切都以这个日期,以这两个并列事件——同样是“震撼世界的一击”——为核心,向所有方向爆发、辐射出去,粉碎成无数碎片般的场景。
 
  截取历史上某个密度极高的真实日期和事件,用文学的虚构手法去聚焦、分解、阐释,这一直是唐·德里罗的特长与偏爱。1951年10月3日完美地将两种极富代表性的象征物结合在了一起:棒球代表娱乐,蘑菇云代表恐惧,而它们在一起,则代表了我们的生存。的确,就本质而言,生存不外乎是各种形式的娱乐加上各种形式的恐惧。甚至可以说,娱乐和恐惧是我们生存的动力,没有它们,我们就无法生存。而生存的结果只有两个:创造和垃圾。或者,在终极意义上,只有垃圾——我们创造的最终也会变成垃圾。
 
  垃圾,无边无际源源不断的垃圾,“像是一座纪念碑”的垃圾山,“比金字塔大25倍”的垃圾填埋场,正是这部小说天际线般的背景。跟德里罗其他小说的许多主人公一样,《地下世界》的主角、垃圾处理专家尼克,是德里罗本人的又一个分身:他同样是在纽约布朗克斯区长大的意大利后裔,他不时发出充满文学性的评论,进行形而上的哲思,他以严谨而不乏悖论的方式研究人类的垃圾,正如德里罗以同样的方式研究人类的生存。但不可思议的是——几乎像某种反面的奇迹——虽然动用了惊人的篇幅和细节,但尼克以及其他几个中心人物仍然显得扁平、不可信。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被作者赋予了过多的主题感;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人生被后现代文学的刀锋切割得过于细碎,以至于我们无法被打动,无法——像《战争与和平》那样——为他们的整体命运而心碎。当然,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被打动。这就是摄像机与上帝的区别:上帝感化我们,拯救我们;而摄像机记录我们,漠视我们。所以书中的少年马特,未来的核武器专家,觉得电影院“给人的神圣感超过了教堂1000倍”。
 
  当我看完这部小说,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改变之前的说法:《地下世界》还是像一部电影,不过是一部前卫艺术电影。它的每个场景都散发出奇异的美丽,每隔几页便有令人赞叹的句子。仿佛一种全息影像,它的每个碎片都概括了整体:在描述尼克的一次出轨时,它说,“这些电影场景长焦镜头暗示某种压缩,半露半藏的焦虑不仅出现在这个瞬间里,而且弥漫在那一天、那一周、那个时代中”;在观看一部滚石乐队巡演的纪录片时,克拉拉“喜欢这部片子采用的淡蓝色光线,那是一种朦胧的光线,一种隧道光,暗示不可靠的现实”;而爱森斯坦的同名影片《地下世界》(很可能是德里罗虚构的),“跨度很大,带有碎片化特征”,克拉拉的画廊老板艾斯特对它的评价是:“这片子让我深受折磨,我希望得到补偿。”我不要求得到补偿。但我的确感到一种孤独——一种读者的孤独。那种孤独,正如尼克在小说结尾所说的:“每件物品都带着奇特的道德意味。物品越精致,越罕见,我心里的孤独感就越强烈。对此我不知如何解释。”
 
  对此我不知如何解释。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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