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读到水月《挥手之后还会再见吗·十年》所言:“我的写作慰藉情感,我写给自己,也写给读者。”便认同她对自我写作的定义即来自本心。水月的人与文相生相应,其文大多写于工作之余,发于报纸专栏;她笔下的微尘与世间情感,也生于寻常生活及其人伦与情爱,加上水月充满岭南文韵的女性笔调,清新洁净,平实散淡,让人与作者同素心共明月。
水月工十年之久坚持在《澳门日报》写“美丽街”栏目,因为她言说着澳门的八面来风,描述澳门的人间百态,写的是澳门的人间精神,一文一得,既世情淡泊,又能穿街而过,循入澳门市井小巷,素朴洗练,却美丽隽永。水月的散文虽浅显,但源于对日常生活的洞见与发现,带着自己的体温心性,在澳门多元的日常生活点滴中,建构只属于自己的独特精神世界,在寻常生活中发现与追寻生命的意义,讨论殖民文化的冲突,言说着生命的欢欣与忧伤,叩问女性生存的矛盾与不平,以率真展露人心并直抵本质。这也是她的人生态度:“人生中有些事情来得太早,另一些又太晚,在逆向人生中感悟生命,认为人生的经纬线跟地球一样,绕了很多圈,还是紧密相连的。”比如年幼失怙、母亲独自抚养一家五口、弟弟早逝,几经凄风冷雨,水月还能淡然处世,是因为“生命的终极意义问题是无解的”,“把这个问题悬置起来,尽量不想或少想它。这样,在已知的限度内,我们反而能更好地安排人生”。她在日常生活的追寻中,重构着一个自己的精神家园,并且充满宿命感以及女性的爱心。她说,“创作最重要的元素,必然是爱”,这也是其作品的底色。
这个精神家园是散文集《忘情书》中对已经远去了的人与事的追忆,是《挥手之后还会再见吗》中的追问,是对亲人的爱的言说以及一个女孩成长的记忆。比如她与行将离世的弟弟讨论关于“父亲的遗憾”,作为遗腹子的弟弟与只留下模糊父亲形象的作者,对于父爱的缺失,真的是“像寒天饮冰水,冷暖自知”,善解人意的作者明白弟弟放不下幼小的孩子,“没能看着孩子长大,是父亲的遗憾”,姐弟俩静静地讨论父亲有无对孩子成长的意义,把随时可能来造访的死神关在病房之外。水月许多篇什都如此细腻沉静,颇具白描功夫。
水月钟爱台湾作家三毛,她不惜笔墨解读三毛,既憧憬自己能像三毛那样忠于本心,以身心独行远方;也希望能像三毛一样“纯粹以一颗女人心来看世界,体会身边的人与事,发出一点赞叹,一点感悟,一点悲悯”。她以《如果爱》系列文字讨论男权社会中女性寻常日子的不平、冲突乃至和解,赞美物质与精神独立的女性,她不女权但充满女性精神,颇具现代性。她像三毛一样写私人日记,以充满真情的文字,记录一些个人的小事;也如三毛一样认为,“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认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地方,也许好的文学对人性的描写比较深刻,但是,我长大后不喜欢说谎,记录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而我真实的生活里,接触的都是爱”。这是作者自内向外地对三毛文学创作观的实践。毕竟,散文不仅限于真我相见,还需要更强大的穿透世道人心的力量,水月素心之下,或可还能努力通往大方大气?
如果说,寻常是水月散文的关键词,爱便是水月小说的关键词。水月“第二届澳门中篇小说征稿活动”的获奖作品《回首》同样是一首爱的颂歌。生活在单亲家庭的女生单单有个颇具象征意义的名字。一场车祸横空而降,单单身世的罗生门就此开启。剥去往日甜蜜的外衣后,不堪回首的身世命运一点点浮现出来……故事虽然有通俗小说的元素,但其笔触深入到人生以及命运的无常,也探寻到人性更隐秘的深处,尤其塑造了隐忍内敛、坚强尚善的母亲形象。作者展示了单单满心的爱意从失落到重拾的过程,在闺蜜小青、母亲的初恋情人袁晨曦、老板甄立文的爱心援助下,内心步步回暖并找回了爱的能力,更加珍惜养母的无私奉献。单单在历经人生变数的悲凉之后,也找到了直面世界的方式,找回了自我。故事简约,线性结构叙述虽简单,却颇具内在的节奏感,层次分明,可读性强,既充满宿命感,又内蕴着女性的悲凉和慈悲。
作者擅长书写坚硬如水的女性形象,如阿梅、阿菊等,她们勤勉善良,不顾一切寻求人生翻盘的机会,甚至因生存困境铤而走险,阿梅更是因筹钱为母亲治病,偷渡澳门甚至献身并为此一生不嫁。在她们身上,屈辱与尊严、乡愁与乡情、隐忍与强大、善良与抗争、奋争与无常相生相应。单玉玲被生活一点点击垮,在难产去世前,把自己的“澳门临时逗留登记”交给没有登记上的阿梅,而阿梅也以抚养单单为回报……小说整体充满一种对弱势人群或小人物命运无法割舍的情感,充满着同情、理解与悲悯。小说虽然是小叙事,却令我们触摸到博大无私的母爱以及对父爱渴求的精确描述,在一定程度上透过现象直抵了世界与人性的本质,揭示了人性的深度。
水月还有着可贵的文体自觉,她明白散文是独白的艺术,是自述,必须真我相见,容不得虚构。而小说是叙述,必须深谙虚实之道。她明白小说应该在生活况味和小说意味上多些诗性。作者在叙述上并行设置了阿菊灵魂出窍的叙事,似虚似实,人物对话的双关意蕴,有计白当黑之功用。正当我们要质疑阿菊一直在阿梅病房游荡旁白,却迟迟不现身揭开真相之时,结尾处医院护工们的对话,才令我们得知阿菊的凄惨:刚刚离世却无处安魂。阿菊在原乡广东与新乡澳门间徘徊,没有了家园。偶然遭遇阿菊的故事背后,常常是发人深省的必然。阿菊的灵魂游走,不仅推进了故事,使人物内心世界外化,也使读者更了解人物细微的内心世界,还使小说因另有细节而富有意义,深切揭示了独在异乡少小离家的异客们漂泊的异化空间,他们叶落却难以归根的凄惶,这是一代澳门移民的坎坷命运。所幸,阿菊的儿子终于可以踏进澳门为母亲收殓,“阿菊姐,你一路走好”,水月最后还是以爱心为小说也为澳门移民的未来赋予了人性的宽度和温度。
水月的散文集《忘情书》是为了不能忘情,《挥手之后还会再见吗》是希望再见,小说《回首》却是不堪回首,她希望寻常生活充满爱意与温暖,这是生活原初的愿望,水月在写作中也以自我完成了一个重返初心的故事。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