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女诗人施施然的《青衣记》之前,对她的诗歌印象还主要停留在她的成名作《走在民国的街道上》上,一种清新、明朗、怀旧而又韵味悠长的诗歌风格,洋溢着激情,富有时代生活气息,与2000年代文化界流行的“民国热”相映成趣,当时这组诗歌流传甚广,也将施施然的诗歌形象一下子就定位了。但翻开《青衣记》,第一首诗《立春记》就让我颇感意外,一种与诗人此前作品截然不同的厚重诗歌景象扑面涌来。
《立春记》描述了诗人在经历寒冬之后的欣喜情绪,全诗如下:
我们在生命的长度上刻下记号
以心算来回忆。这一天
所有的英气初发都找到了源头
一个心怀故国的人,在柏林禅寺焚香
而归,行驶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公路上
车窗外,丁香湖面的冰层
正在不为人知的消解。淤泥中的魂灵
在落日的轻抚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久后
返青的麦田将长高一寸。阴影中林立的楼宇
将现出真身。而路边的桃枝
在微微的颤动中,认出前世的模样
比起作者此前明快的风格,这首诗有些沉重,有的部分还有些阴郁,比如“淤泥中的魂灵”等等,但作者对春天的感受细致独特,“车窗外,丁香湖面的冰层/正在不为人知的消解”,“不久后/返青的麦田将长高一寸”,这样的细节准确地捕捉了春天的特征,且带有强烈的个人意识,因此非常具有现代感。何谓现代感?比起古典诗人共享公共经验、经典典籍知识,因而拥有共同美学趣味,现代人要更为多元和分裂,身处急剧变异的现代社会,现代诗歌强调诗歌的个人性,甚至可以说,所谓现代性就是个人性。瞬息即逝的时代,迅速捕捉个人独特感受,并通过细节的细腻描写和刻意雕琢来突出效果,学者耿占春称之为“细节的主题化”。《立春记》让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有这么两句“所有的英气初发都找到了源头”,“淤泥中的魂灵/在落日的轻抚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重压卸下以后长舒一口气,第一句,显然是对立春的赞美,压抑不住的生机勃勃;第二句,则有着显而易见的个人强烈情绪。这两句在整首诗里跳出来,显得触目惊心,显出深度和厚度。
接着往下读,读到《在苗寨写生遇见马厩里的马》,里面写道:“这是匹刚成年的马。隆起的肌肉在/漂亮的棕色毛皮下若隐若现——在这里/群山锁住路,马厩锁住野性和美”,“它的眼睛大而温善。眼睫长而密。/当你和它幽深的瞳孔对视,一缕忧郁/(被禁锢的力量)沉进你的心底”……一个“锁”字用得好,充满力量感,而“一缕忧郁”又让人充满沉重。再看后面“——哦谁能帮帮我给它以明示?/在神灵与宇宙面前,生命生而平等。/(如果动物不能,至少人类可以)”生命生而平等,一个女诗人对压制与反抗、自由与禁锢这类主题如此敏感,显示出某种哲思的深沉,让人刮目相看,展现了她这些年在沉潜之中的思考。
诗歌是记忆与思想的产物,与现实冲突碰撞愈深,激起的反弹也就愈大,在猛烈撞击之下,有些人可能因此沦落,还有些人,则会被激发出生命的旺盛激情。尤其女性,由于其天性敏感,有时会激发出生命潜力,从而焕发出奇异的创造力,如诗歌和艺术的闪耀,施施然曾谈到过这一点,她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即使/生活像钉子扎破我的脚趾,我还会捧出我的心/并用迸溅的鲜血,表达谢意”。
优秀的女性诗人或许都有着类似的经历和遭遇。关于女性诗歌,翟永明提出过“黑夜意识”的概念,视之为现代诗歌女性意识的觉醒。我的理解是,女性意识其实是指一种被遮蔽的意识,一种被蒙昧的意识,既被历史、传统和男性世界遮蔽,也被女性自己遮蔽,所以它类似黑夜,具有深渊般的黑暗,有现代意识的女性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这就是觉醒的开始。
现代感的产生,女性现代意识的觉醒,有时是遭遇急变的结果,有的则是自然形成,本身具有复杂的多种原因。施施然在这方面具有一定典型性。她开始是主动的,是理智探求的结果,就如她书写心仪的民国及民国女性,她理想化地认同“既新又旧,既古典又现代”,那是现代自由独立女性的一种内心向往和现实期待。但后来又有一定被动性。那就是她在遭到某种不公平或者黑暗事物之时,积蓄于心灵深处的某种“反抗意识”,有如沉积地底的火山岩浆,猛然以诗歌的形式予以爆发,以取得精神转化或升华。好的诗人必有将外界际遇转化提升为烙有自己独特经验与思考的作品的能力,这是一种自我成就。谢冕、西川等评论家、诗人谈到施施然近期诗歌显出尖锐性、勇气和力量。或许与此有关。这两年,她的诗歌充满锋芒,辛辣而尖锐,甚至发展出一种“恶狠狠”的力量,她说“我还在恶狠狠地信仰着唯美主义”,这也成为她一首诗的题目。
施施然写过一首广受好评的诗歌《我悲伤》,全诗如下:
我悲伤,是因为人生之路走了近半才知晓
尽头是死亡。
我悲伤父母离开我,在我懂得反哺之前,懂得将养育爱子之爱
分一半给父母之后。我悲伤我生下孩子,迎接他的其实
是一天一天,走向死亡。我悲伤。
我悲伤我纵是极尽诗情画意,也不能阻止粗粝的雾霾进入亲人的肺腑
就像错判,冤狱,政治,黑幕,奸杀,强拆空气一般
围绕着众生短暂的一生。我悲伤。
在这里,诗人洞察世事的眼光何等犀利!思想情感是何等的深沉!笔调何等冷峻,讽刺何等热辣!“我悲伤”反复吟咏,荡气回肠。我们欣喜地看到,施施然的诗思正在变得更加广阔而深邃,充满了对生命的思考和悲悯。正是在这种超越中,施施然获得了更大的视野和更持续的精神动力。她的创作早已不再局限于多数女诗人单纯的女性自身的问题,她冲脱出一己恩怨的纠缠。并且,她最终以诗回应,能够相对超然地看待世事,恰如她在诗中所说的:“纵使/生活以猛然一击的方式,在我身体上留下破绽/它愈是凶残/我收获的,愈是健康,以及新生的力量。”
以诗回应,是诗人最好的抉择和道路。一段时间以来,诗歌界有观念大于文本、口号多于创作的问题,施施然却是立足于诗歌文本本身,她的《走到民国的街道上》、《窗前的柿子树》、《樱花记》以及前面提到的一些诗歌,均是独立自足的优秀诗歌文本,正是在这一系列优秀的诗歌文本之上,施施然扎扎实实建构起了属于自己的深厚而强大的诗歌世界。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