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是纪念诗人张枣的。从类型说,它是人物诗,但同时,它也是主题诗;这从诗的题目上便可见一斑。2010年3月8日,张枣因患肺癌不治在德国图宾根去世。在他生前,我们曾在诗歌上以兄弟相称,后来却因俗事渐渐疏远。他曾感叹说,我们是多么矛盾的兄弟。我随时都能感到好玩。而你,随时都能远离好玩。引申到诗歌中,他的观点是,诗歌应该写得好玩一点。而我的看法则是,诗歌可以好玩一点。但好玩在风格上的范围不能太大。诗歌的好玩只是好玩仅限于此。而张枣从不想停留在“仅限于此”。
90年代中期,他有一度很喜欢我寄给他的荷兰人写的《游戏的人》。他曾夸张地说,兄弟啊,我才不过壮年,有不可限量的才能,怎么就写不动了呢。这下好啦。你寄来的“游戏的人”,让我又恢复了写诗的冲动。诗人的原型,究竟该如何定位?他赞同我的想法,不界定好诗人的原型,当代诗就是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啊。在所有流行世面的诗人原型中,他觉得先知最虚伪,最误人。用境界一比照,“游戏的人”才是现代意义上的诗人的原型。我们常常会不约而同地说出某些话:我们的诗歌应该戒掉先知。对于诗歌,先知是一种大麻。我们必须和某些人在先知的问题上分道扬镳。不必担忧世人对“游戏的人”会产生误解。诗歌是一种最大的游戏,远远超过了德里达的想象。他甚至会慷慨地击赏我的想法,我们可以用“游戏的人”这一诗歌原型,最大限度地解放现实。他敦促我关注,诗歌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对付万古愁。万古愁才是颠扑不破的现实呢。
从万古愁身上,我们应该能梳理出汉语诗的最独特的线索。能不能这样设想,我们的诗学是有可能重新被万古愁激活的。但是,我不建议,诗歌必须把万古愁作为一个背景。 他则争辩,万古愁是汉语诗的一个出发点。一个非常高级的出发点。我艰难地拒绝着他的方向,他想写的是对得起古诗的汉语诗。他偶尔会困惑于我的文学志向:我只想写出当代诗。他曾会对我嘟哝:为什么有时我会嫉妒你比我更善于辩析?但你比不过我的是,我更善于审美。于是,我过度辨析但审美上稍有缺憾的例证就是,我认为西方的文学传统立足于悲剧意识,而东方的文学传统偏重于天人合一。表面上,这似乎是想象力上的差异。但更根本地,这是文学性情上的差异。对西方的想象力而言,悲剧是不可克服。而对东方的想象力而言,万古愁是可用日常的物品来消除的。但有趣而又诡异的是,这种消除并不是一种彻底的了断。它只是一种短暂的但却高度有效的精神上的自我克服。弄清楚了文学传统上的差异,也就有了审美上的底气。至于线索,千古绝唱《将进酒》是一个明显的来源。经过李白的巧妙的癫狂,“万古愁”一下在文学主题上变得异常清晰。万古愁,是汉语诗的永远的背景。人生的最大的分寸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张枣是我见过的最迷恋交流的诗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交流,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精神的交流。诗,必须孤独于诗是最可交流的事情。他同意我的酒后失言:死,不过是游戏的一部分。我喜欢必死无疑。而他,带着缭绕着磁性的嗓音说,我也喜欢这四个的发音。这是成语词典里唯一的,用普通话念比用湖南话念好听的成语。所以,这首诗的开篇会写道:“你只爱必死”。只有在诗歌中,才会酝酿出这样的态度:爱因无疑的事物而萌生,而强悍。借助于必死带来的速度和力量,爱,帮助我们去捕获“生存的勇气”。这种捕获,似乎只能在诗歌中进行。所以,没有诗歌,人生是多么的无趣啊。从某种意义说,我们最想写出的诗句,都包含了这样的渴望:这生存的勇气,只有一半是可公开的经验,其余的另一半,好像只能用比喻来表达。勇气,是比空气还新鲜的空气。勇气,就是有蝴蝶蹁跹在其中的空气。勇气,是一种内在的自由。
张枣有时会困惑于我的不困惑,他偶尔会说,我搞不懂世人为什么搞不懂诗写到后来其实更需要勇气,而不是感性。我的回答是,诗歌可以发明任何感性,可以重新塑造出任何新的感性。而和诗歌有关的勇气,只能靠我们凭借运气去捕捉。有时,张枣认为我太执迷于运气。他觉得我是他见过的最反感运气、但又是最依赖运气的诗人。还不等我反驳,他却又说,哎,我可能比你还偏爱运气。这些谈话和场景,在这首诗中也有强烈的反应:“围绕物质旋转,并不可怕”。运气,是一种无畏,它既针对存在与命运,也针对经验和洞察。
诗歌就是金钱。这是美国诗人华莱士? 斯蒂文斯说过的一句话。张枣曾对我说,我就是想打败我身上的斯蒂文斯。用一种高级的方式。兄弟啊,我觉得你也是这样的诗人。你也要打败你身上的斯蒂文斯。有那么一阵子,我们差不多都认同这样的想法,诗歌是一场自我之战。这是一场秘密的战争,目的是把我们从混帐的生活里解救出来。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诗歌更好地触及“自我之歌”。完全同意,诗歌的经久不息的主题就是自我之歌。他妈的。要是早生两百年,就轮不到惠特曼抢先了。咦,真是奇怪,竟会有和我一样喜欢惠特曼的汉语诗人。不。准确地说,是你重新让我又激发了对惠特曼的好感。
对于现代诗,惠特曼是一个顽固的线索。同样地,诗歌就是金钱。也是一个更顽固的线索。惠特曼常常会被误认为草根。就像金钱常常会被怪罪成最大的现实。诗歌就是金钱,意思是说,别把诗歌的纯洁想得太歪了。通常,金钱意味着诗歌的对立面。它是最大意义上的“不纯”。但斯蒂文斯却坦言,诗歌要显示它自身的纯洁的力量,必须去包容这种不纯,去提纯这种“不纯”。对现代诗而言,与其说金钱及其所代表的东西,是诗歌需要回避的东西,莫若说对金钱的自我克服,是现代诗的一个最基本的起点。这个起点,关乎到“形成一种新的语速”。张枣认同我的即兴发挥,诗比矛盾本身还需要矛盾。诗,有时就是用速度去解决人生的难题。他也许修正过下面这句话:对速度的感觉,是诗歌中的最基本的感觉。
用张枣自己的话说,就是张枣极其早慧。所以,他比别人更喜欢观察天赋在诗歌中的作用。“发胖之后,你害怕你的天赋/会从黑夜的汗腺溜走。”,写的就是他的顾虑。对诗歌写作而言。没有天赋,是一个难题。而一旦有天赋,难题会更多。张枣对聪明极其敏感,他有时也会讨厌这一点。他极其狡黠地说过,兄弟啊,我们都是有天才的人。但不同的是,我自己能看见我的天才,而你的天才你自己看不到。你的天才,只有天才才能识别得出来。天知道,他的戏言里有多少严肃的成分。由于能看见他自己身上的天才,所以,他觉得他很难像我那样蔑视痛苦,瞧不起西方的悲剧性。他认为我身上最不好玩的地方,就是我认为天才不好玩。对此,我回答是,能写诗以足够幸运,哪儿还有时间玩什么天才。假如有些严肃的诗学东西可以用戏言的方式去揭示,那么这首诗里,论及诗歌的悟性的句子就是:“所以说,干什么,都难免要过绝妙这一关。”
如何过绝妙这一关。张枣想到的捷径,是必须彻底的颓废。对诗歌而言,对创造力而言,颓废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是一种尖锐的探索,一种深奥的颖悟。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自我损耗,一种生命的懈怠。像爱吃辣,构成一种社会风俗一样;颓废,是诗的必要的风俗。颓废关乎诗歌有没有境界,但这一点,讲得太明白了,又好像在泄露天机。关于颓废在诗歌中的故事,就是“诗歌不能低于人中无人”。
张枣不是一个复杂的人,但他身上的天真在诗歌中却转换成了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他常常会打断我的思路:兄弟啊,也许有比境界更好的东西,但以我的体会,绝无比境界更适合汉语诗歌的东西。功夫全在诗外。但奇妙的是,一点都没糟践,最后它们全都又回到了诗歌中。对于诗歌的风格而言,张枣偏爱的是一种温柔的对话。他写的最好的诗都是情境诗。相对于存在的荒诞,诗必须是一种大温柔。只是这诗歌的温柔,除了诱人的那一面之外,还有极其深奥的那一面。温柔的空间性难道不是诗歌的最迷人的地方吗。诗歌必须得去设想万古愁。这涉及到诗歌在经验上能臻及多少圆满。没有万古愁,生命的愉悦如何可能?没有识破万古愁,生存中的欢乐又如何获得真实?诗歌其实不在乎真实,而在乎如何获得一种真实。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