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1941年3月的《白杨礼赞》,作为一代新文学大师茅盾先生的著名散文,多年来被收入语文教科书,对数代国人的影响不容忽视,甚或称得上深远。《白杨礼赞》托物抒情,以所谓“象征”手法统摄全局,意在通过对白杨树的赞美,歌颂我党领导下的抗日军民和整个中华民族紧密团结、力求上进、坚强不屈的革命精神和斗争意志。开篇一句“白杨树实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即直抒胸臆,点明题旨,颇为高亢地奠定了全文基调。面对白杨树这一西北地区极为普通的落叶乔木,文中连用四个反问句“难道”(“难道你就只觉得它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意在层层深入、加深印象,客观上却以正面强攻、突兀升华的刚性姿态和“强迫症”般的话语方式,以其直白浮露的说教气息,印证了茅盾文本为人诟病已久的主题先行、理念先行的痼弊,表现出主体性的失落和审美品格的流失。由是,在某种功利性创作心理驱使下写就的 《白杨礼赞》,因了向现实的妥协,而付出了应有的艺术代价,其效果不啻于在一碗醇香的米饭中掺入了沙子。
茅盾另一篇创作于同时期(1940年12月)的著名散文、多年来亦被收入语文教科书的《风景谈》,限于种种主客观情势,则对延安地区火热的劳动和斗争未作正面而公开的歌颂,唯裁取沙漠驼铃、高原晚归、北国晨号等多幅日常生活片断描绘,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比之《白杨礼赞》,《风景谈》笔意相对委婉,行文相对含蓄,读来要耐人寻味得多,显示出别一种高明。
因茅盾先生,不由得想起另一文界名流、被视为新中国散文大家的杨朔。和茅公上述两文一样,杨朔的代表作《荔枝蜜》《泰山极顶》《香山红叶》《蓬莱仙境》《茶花赋》《铁骑兵》等,多以引人注目的姿态,出现于不同时期的语文教材中,俨然成为“钦定”的散文章法。《荔枝蜜》结尾处的话语:“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卒章显其志,固然风靡一时,倾倒众生,却也委实矫情做作之至。以纯文学的眼光观照,此类话语纯属骈拇枝指,尽可删除;然而置诸中国特色的语境,却又并非多余,有时甚至显得合情、合理而必要。说不清这到底是悲剧,是喜剧,抑或悲喜剧?!同样是人/虫变形,《荔枝蜜》中作者之化身为“小蜜蜂”,比之卡夫卡《变形记》中让主人公格里高尔一梦醒来化身为大甲虫,其境界之悬殊何止道里?简直有云壤之别。西方的卡夫卡所欲传达和表达的,乃是人性的压抑、挣扎和困顿,是生存的孤独、恐惧与陌生,彰显现代人真实无匹的心灵图像。而直至当下,中国的文章正途,似乎仍难摆脱谀附、颂圣、迎合、布道之传统,其因何在?此类文章在教科书中备受青睐,深深折射出长期以来国内基础语文教育的缺陷和流弊。所幸,于今它们正在淡出或已然淡出于新一代中学生的视野。
遂又想起一代文豪巴尔扎克。某种意义上,标举“我粉碎了一切障碍”的巴尔扎克,气壮山河,余勇可贾,确属不世出的文学猛男,其作品颇具汉大赋式的恢张,诚为强大心灵的投影与文学盛世的映射;与此同时,自陈“一切障碍粉碎了我”的卡夫卡,其文本何尝不曾指向另外一种深入人心的美?也许更其撄动人心。这样一种有趣的比照,正如同荟萃了力度与美感的唐诗,相较于不以力度见长而以美感惊人、以“向内转”为特征的宋词一样。
任何作品,无一不可归诸时代和环境的产物,势所难免地带有功利性的一面。但文学就是文学,终究迥异于工具和传声筒。《白杨礼赞》《荔枝蜜》等让人感慨:文学性、审美性、艺术性与所谓倾向性、政治性、时代性的确是难以兼容的,本质上呈现为一种“违和”状态。事实上,不作任何外在的价值判断,而仅仅是客观的文字组合、自然的文学展示,由此生成英美新批评巨子威廉·燕卜逊所谓的含混(ambiguity)之境,也许正是文学的最高境界。
不管怎么说,作为新文学大师的茅盾,毕竟以其诸多文本,展示了杰出的语言才华、非凡的结构能力和精致入微的笔风,在当时的语境下令人惊艳;尤其 《蚀》《虹》《子夜》《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等系列长篇中,其史、诗结合的特定审美追求和原创性意义,更为20世纪和21世纪的长篇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样板,一种巨大而无限的可能性。茅盾作品所发散出的澎湃才情毋庸置疑,于今犹持久不衰引人关注的茅盾文学奖,正是茅盾其人其文生命力的诗性彰显和强大延续。今天的我们,更愿把茅盾视为未完成的大师,把茅盾作品视为一种有缺陷的雄伟存在,如同面对蜿蜒而斑驳的长城、宏大而不拘小节的凯旋门、气势与粗糙并陈的金字塔。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