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诗人都不太喜欢写长篇史诗,因为它要求写的不只是诗人对一段历史或生活的小感触,而是需要诗人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整段历史、整个民族有着全面而又透彻的了解,并对许多史实做到烂熟于心。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写出很真实又很感人的诗句。别林斯基说过:“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诗人杨林曾生活在他出生的侗乡,对本民族的生活习性、风土人情耳濡目染,日久生情、久揽于胸。经过诗人的精心蕴酿,它才从赖以生存的民族土壤中脱颖而出,成为优美的诗句。这些诗句委婉曲折地诉说着侗族人们为了存活而不断迁徙的历史,处处散发着祖辈们的奋斗热情。
诗可以呈现心灵的变化过程,在大致轮廓还未形成前,可能它就有了如此这般的构想。全诗由引子、序曲、起源、咏叹、唱和、寻觅、约定、传承、尾声九章组成,通过500多行诗句从不同的角度演绎出了一个古老民族的爱恨情仇。像许多史诗一样,它也是靠许多史实来支撑的,然而这些史实构成的叙事性并没有引起我的厌倦,因为诗人所诉说的不是枯燥无味的历史说教,而是融入了他对本民族的复杂情感。这些诗句也出自诗人对本民族没有特定文字所产生的无法平静的心境。这个民族的文化和历史,靠的是“祖辈传唱到父辈,父辈传唱到儿孙”的方式来传承,这自然会淡去一些历史细节,也给族人追溯本源带来难以消融的痛楚。
然而这些痛楚在诗人心里积压到一个临界点,像是偶然又是必然地爆发出不可抗拒的力量,激励着源源不断的诗情,促使他写出如此大气而又有灵魂的史诗。这种深沉的情感,不是他的一时冲动或瞬间感悟所得,而是在日积月累的压抑中喷涌而出的。沿着诗的轨迹,我能感受到诗人心的颤动:“逶迤,是春天渡过秋天/是一个民族牵着姓氏,牵着手/高举火把和吆喝,穿梭生存之中/涓流纵横,在脚下汇集每一条出路/淹没于山林,汉子成群结队/弯弓长矛,与野兽争食/用一座座坟茔照亮嚎啕与悲鸣/草裙赤脚,女子手挽手下河捕捞/网鱼捉虾,日子挨着日子/风雨挨着风雨/与草木一起繁育,代代相传/在自然之上,立于自然/远古是一万年磨砺的伤口/跟随山径作长久的跋涉,洞穿黑夜/星辰闪烁之处,开启下一个黎明”。这种最原始的生活方式,这种勇于与野兽争食的抗争,无异于在刀尖上舔血。然而,他们并没有沉沦在“用一座座坟茔照亮嚎啕与悲鸣”中,而是在“跟随山径作长久的跋涉,洞穿黑夜、星辰闪烁之处,开启下一个黎明”中向往新日子。一个人对生活有了美好的展望,日子就是过得再艰难也容易挺过。一个吃苦耐劳的民族经历了几千年的风风雨雨,勇往直前地跋涉了过来,而当今的风和日丽与民族融洽更让他们感到坦然。
面对如此厚重而又悲怆的民族史,诗人从今天回顾历史,更多体悟到的是侗族人民的宽厚和包容。在大是大非的面前,大爱是一个民族的立足之本,诗人只在笔下隐隐地透出一点心中的不平:“迁徙,踏过伤口锈蚀的山峦/往事足以埋藏生存的欲望/刀光游走之下,仇恨吞咽/再次深入荒芜,背井离乡/一个朝代有独自的王,异族在鄙夷中/被逼退,蚕食,挤压/交出土地和尊严,涉水而去/在荒山杂草间,砍开另一条路径/山顶积雪,溪水潺潺/跟着鸟鸣,心里的火焰越来越旺/与世道比较,野兽长啸/却抽空肺腑的愤恨,如此温暖/只要有爱,只要坚忍成命定的山石/叠加起来,又一个村寨悬空而立/所有屈辱和哀伤,在歌喉里消融/在跌宕的树林中,穿越时间的困惑”。在其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不平之气,但是他们却并没有在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而是将“所有屈辱和哀伤,在歌喉里消融”,渴望在内心获得一片安宁。但这并不是说族人缺乏血性,“揭竿而起的是所有的族人/为最后的圣地,那不屈的根/其实,历史是迁徙而成的/是农耕烟火而继的//只想繁衍后人,贫居无闻/只想独立自强,与世无争/血性从胸部往外张扬,牺牲/用倒下的身影穿越古今/用焚毁存留精神的墓地/民族,英雄的赞歌灌溉侗乡流域”,这又是何等的悲壮。
整首诗并没有被民族的坎坷和屈辱所笼罩,诗人尽量用轻快的笔调向世人展示出侗族人民的美好生活。在“唱和”与“传承”中,诗人忍不住亮开诗喉引吭高歌。祥和的气氛很容易化去心中的积怨,诗人期望美好的现实生活拂去族人对往日的哀思,真挚而奔放的情感不时地溢出诗句,如泣如歌,娓娓道来。比如,“行歌坐夜,隔着山对唱/嗓子嘶哑成岁月的归程/胸中的豹子,撕咬骨头的野性/歌声牵着歌声,心牵着心/歌唱吧,相爱吧/高山是百鸟和鸣,树的腰肢/流水是秀发披肩,山风的颜色/哪里有爱,哪里就是落脚的村”,这些激情澎湃的文字,很容易把读者带入一种高于生活的精神境界。
作为侗族文化三宝之一的鼓楼,不仅体现着文化的传承,也象征着侗寨的心脏,在侗族人心中占有很重的位置。过去寨老用它来击鼓报警和击鼓议事,如今却成了侗族人们倾诉情感、轻歌曼舞的重要场所。在他们的心里有“节日,银饰跳动的芳香/穿越厚重的历史,把声音擦亮/把血液沸腾的天空擦亮”的愉悦,更有“鼓楼,一棵迎风飘扬的树/一道精神笔直的刃/响彻,从塔顶蔓延/一直波动心弦那荡漾的波浪/向心而聚,为那深沉的呼唤/为那骨髓里熠熠的火光”的激越。这些情感满怀的诗句,不时地引导着族人走出那片哀婉的天空。
侗族人民很善于把族群生活融入歌里,一代代传唱下来。在他们的心里,可以放弃自己肥沃的土地避居深山老林,可以为了生存而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寻找一处安身之地……可发自心底的歌却不可缺失。他们视歌为宝,似乎谁掌握的歌多谁就是最有知识、最懂道理的人,也是最受族人尊重的人,因此激励着许许多多侗族人自小就学歌唱歌。歌成了他们赖以生活的精神支柱,也成了他们表达喜怒哀乐的方式。他们总会把自己喜逢乐见的人和事编进歌里,并自如地唱出来。诗人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族群里的经历,自然受到了歌的熏陶,诗句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这些歌的特性,这反而映衬出那潜移默化的民族情结。
风雨桥也是侗族文化的结晶。在诗人的笔下,风雨桥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呈现在眼前:“风雨桥,一世的牵绊,一世的飘摇/……一个梦开始的地方/一段可以承接的远方/大山弹拨着千年的琴弦/只为你一次出走,一次回眸”。轻轻地读着这些诗句,宛如歌在心头吟唱。优美的旋律,激越的情感,在一种半是忧伤半是憧憬的心境中荡漾。风雨桥,这伴随着侗族人们生活的桥,它所承载的已不只是生活的过往,更多的是人们对它的眷恋。当旅行者的脚步踏在这飘摇的桥上,无不为侗族人们的勤劳和智慧赞叹。
在我看来,诗和歌好比一对孪生姊妹,诗需要歌的通俗易懂,歌需要诗的意境,二者兼得,更容易产生共鸣。同时歌的语言特色也给诗带来了活力,这种文字所带来的直白反而更好地渲染出了诗人的情感,轻巧地掩去了一些诗中所带来的不足。
读完这首长诗,我深深地为不屈不挠的侗族人民所震撼。它是诗人追求自身价值的一次寻根之旅,也是新乡土诗派所追求的“精神回归”、“自然回归”、“家园回归”、“生命回归”的集中体现。诗人用真挚的情感展现了绵延几千年的侗族生存空间,把神秘的侗族文化诗意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我领略了这真实而又神秘的侗族世界。尽管诗中的那些艰辛不可能再在生活中重演,我还是把它存留在心间,不时地让它教我珍惜现在。它是一首诗,却有歌的通俗易懂和扣人心弦的明快;它是一首歌,却有丰厚的诗质和内涵,而其内在的旋律也很适宜去传唱。特别对于这个口口相授的民族,它的传唱肯定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同时,他对先辈们的缅怀与崇敬也是他们族人共同的心愿,随着唱和的逐渐深入人心,更容易散发不灭的光芒。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