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在生活里,就像火在木头里”
最近,一直在读安琪的诗集《极地之境》。这部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极地之境》,2013年一经问世便因其独一的属性,被评论界大力推崇并入围2014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诗集收入安琪于2003至2012年间创作的387首短诗,“是诗人只身离开福建漳州闯荡北京10年的生活、情感切片”,“纠结、坎坷、心酸、欢乐,交织成丰富的过往”。“安琪一边在体验艰辛生活带给她的黑暗,同时又凭借诗的表达记录黑暗,分解和克服黑暗,这是生活与创作之间的倾心相许。”(王明韵语),是“独属于诗人安琪的诗歌自传”。而在我看来,它更是生活、困境、此在、爱恨,它告诉我们“极地”这个词在生活中的真实意义。尼采说,在群山中最短的距离虽然是峰巅与峰巅之间,但这距离需要你有长腿才能跨过。安琪就长着这样一副长腿,她仿佛转眼之间就从一个峰巅《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到达了另一个峰巅《极地之境》。
安琪说“如果没有写作,我迄今为止的生活都不值一过;有了写作,我的全部生活都充满了被转化的期待:荒谬、悖论、分裂、混乱、压抑、恐惧、焦虑、无助、无力……”安琪的话冥冥之中竟与我如此的心意相通。这也是我喜欢读安琪的诗并不知不觉地进入之所在。
法国诗人勒韦尔迪有句话说,“诗在生活里,就像火在木头里”。安琪之所以为我所瞩目,不是她的生活,而是她诗歌中火的出现。这种诗歌的火源之于我的还有王小妮,路也,宇向,李小洛,西娃,李轻松等,她们都是在我灵魂里不断拨亮黑暗的星星之火,她们的诗歌让我欲罢不能。特别是安琪的诗歌,之前曾为安琪的短诗《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写过一个短评。在我的内心里,安琪是一位深具个性和非凡创造力与探索意识的诗人。陈仲义先生曾经对她的早期诗歌有过精彩的描述:“任何一个标题,一个事件,一种细节,在意识流冲荡下,都可以‘被预先’破碎为粉末状,进入‘压模’工序,要多长有多长,要到哪里就到哪里,要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多文体的变种、播撒,无结构‘踪迹’,漫游铆连,混乱中集结,堆砌中断开。相互倾轧,相互征服。异质材料在众声喧哗里,异常刺目,令人眼睛生疼,非诗文体在诗性通道中横冲直撞”。这次阅读安琪的《极地之境》从总体上看她已从瀑布归于大海,归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她用十年的时间组成的这部生命之歌令人不安的惊叹。她既摧毁又重建,一次次的打碎,一次次的建立,置身生命中的每一个颤动,在平凡的叙述中抖落出最惊心的复杂人生及深刻人性。诗人以对生活的写实,来达到对生命的完善,在对日常生活发掘的同时,也发掘自己的心灵,并以个人的生活苦难和曲折对峙大环境下的社会现实。
不一样的安琪以她丰富的生活积淀与雄厚的笔力和充沛的才情创造了独属于她自己的精彩。更以自己特有的睿智与魅力,在风云变幻的诗坛占据着十分独特的地位,成为当今诗坛深具影响力的重要诗人之一。
2、“作为一个诗人而生”的人
以我个人的诗歌写作经验来看:诗歌的本质不在于虚构,而在于心灵表达的需要。在接连的阅读安琪诗集《极地之境》中,我越来越感觉到安琪的这种诗写的需要,对生活、对内心、对情感一种恐慌与压抑表述后的分解与释放。正如安琪自己所说:“是的,我能表述,把我全部的诗歌按照时间线索串在一起就能展现出我出生至今的面貌,我的欢爱与仇恨,我的快与痛,我的不死的过去和死着的现在:藏都藏不住啊。”“这个人,她的存在似乎就是用来证明极端的意义和反义词的神妙,爱与恨、雅与俗、缠绵与决绝、自信与自卑、狂放与羞怯、疯癫与宁静、喧哗与寂寞……这个人,她的存在似乎就是用来证明一个失败于生活现场的人是如何神灵附体般地一字一句构造着属于自己的诗歌天堂。”安琪是我迄今为止遭遇的最自我的诗人,她强劲不屈的灵魂与百折不挠的意志力与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十分相像,她们都是“作为一个诗人而生”的人,但安琪比茨维塔耶娃更具忍耐与抗争精神,她的这本《极地之境》就是很好的佐证。它刺骨的尖锐与颤栗的痛感直接地扎入你的神经,电影镜头般的人生场景与心灵的裂变,无论你是否亲身经历,都身临其境般的感同身受,她诗歌最人性与魅力的地方还不在于此,而是她的诗歌在你读过之后,你会不断地去想去回味那些诗句。你的心会敏感地抽紧,甚至莫名的想哭,你会突然地想起你自己的一些经历和感受,你有时会坐立不安,有时会掩上书卷不忍再读,但只过了一会,你又会主动把它翻开,它牵引着你,揪扯着你。我承认,读安琪的《极地之境》确实是一个很痛彻的过程,但又很过瘾,你会永远难忘那种直击心灵的酣畅。她重现了你的笔力所抵达不了的那些境地,你被她的诗境浸透。她准确的笔触,在“安琪”式建构中,遍布着诗人内心的急促与揪扯,孤绝但绝不颓废,即使陷入人生的绝境,诗人也能在其诗歌中渗透着希望。她从不回避现实和生命之爱,她用自己的孤绝、抱负和高傲穿越着生活的极地,也穿越着诗歌的极地。
当然说到极地,自然要拿出她这部诗集的代表性诗作《极地之境》:“现在我在故乡已呆一月/朋友们陆续而来/陆续而去。他们安逸/自足,从未有过/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生活也在别处/现在我还乡,怀揣/人所共知的财富/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你看你看,一个/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它的光芒刺痛”。关于这首诗的评论,评论家程一身、吴投文等都有过精彩的评述,而我唯一想说的是“摸到过太阳也被/它的光芒刺痛”这一诗句的惊世骇俗,它里面容纳了诗人全部的人生。试问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可以“摸到过太阳”?而摸到过太阳的又有多少不被“它的光芒刺痛”?毫无疑问,安琪是被“太阳”宠爱的人,她能够从“极地”吸取令人惊讶的力量,面对众多的繁芜她写下《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这样强大的语系,而《极地之境》的出现无疑是诗人生活与梦想的镜像投射。她超凡的意志力与复杂的人生体验构成的“极地”不再是一个名词,它一跃成为诗人自身的火焰与耀眼的光芒。
3、可靠的“存在”与“人性”
作为一个极致的现实主义文本,《极地之境》打破了传统诗歌的形式和结构,再现了一种可靠的“存在”与“人性”。在这部诗集中,集中了诗人现实的困境、奋争、挣扎与思考,现实和理想,愿望和绝望,游历和思想,肉体与灵魂,欲望和情感……全部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诗中“原形毕露”,直指人心。这种写作取之于生活,还原于生活,她把它们与诗歌相通并自我认同,自我建构,凸显个体的孤绝与抗争。她的著名诗篇《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天不亮就分手》等最具代表性。相信谁读过安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都会忘不掉它那密集而急促的节奏,仿佛那声音就响在耳边:“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这种奇特的令人窒息般的语速,无孔不入地惊悚着读者的神经,它强大的可怖,当语言成为势不可挡的破喉而出,诗歌意味着一种向死而生,甚至可以是生命的原动力。安琪在这首诗中置入的杜拉斯其实就是她自己,那些与“杜拉斯”之间神秘的因果链,被她用来充当命运的胎记,她滔滔的呼唤是为自己的命运寻找路径。她被压抑的心需要一种解放,需要一种从各种无形的囚禁中的解救。她在提升着杜拉斯生命形态的同时也在提升着自我的生命形态。她在召唤杜拉斯,也在召唤自己的精魂,最后以“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的决然为自己指明方向。
看清自己是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只有将自己置于绝地,才能浴火重生。如果把它之于诗歌写作的层面,也同样如此。避开普遍的言说之路,颠倒惯常的诗歌思维,安琪挑战生活极地的同时也挑战着诗歌的极地。《天不亮就分手》因此成为安琪个人诗歌史上的旗帜。它的叠加的循环往复的言说方式,构成了这首诗独一的地位,它的情感内核与诗学价值频频受到赞美。“天是一例/亮是一例/分手是最后一例/电视播报现在是北京时间7点整//小时候我经常躺在床上/等天亮/一块弯曲的银制别针挽留了睡眠的感觉/我数了数指头/不多不少正好十根//天要亮了/天不亮了/天亮了你来了天不亮了你走了天亮天/不亮天天天天亮天不亮/你来了你走了来来走走走来了又走了//长大了我经常迷糊等天像个考古/工作者把我挖起/亮是一柄铁锹拍拍我/呵呵,我一激动看见你的手刚刚离去”。这首诗以“天”“亮”“来”“走”不可思议的排列形成强烈的语言磁场,而“分手”两字又极大地渲染了其情感的背景氛围,展现了内心的纠葛与伤痛。语言节奏控制的表征下,尽是彻骨的寒凉,人性与欲望是短暂的同盟,最终总要作出一个选择,尽管疼痛难过,依然是要承担存在的结果。
4、大处用心,小处落笔
树才说“安琪是一个在大处用心的人,所以诗歌才能逐渐逐渐地走向开阔这样一个境地”。大处用心,小处落笔,集中体现了安琪作为一位代表性诗人超凡的的才智和诗歌“应该怎样去写”这一根本问题的切实思考,这正是她的宽阔之处。她不断地突围,在更为辽远的视野中,渐入佳境,进入诗歌极地。安琪在她的诗集《极地之境》所纳入的那些生活现实,与社会与时代紧密相连,直面身体与灵魂的暴乱时刻,接受形而下的拷打与形而上的拷问,让日常生活成为思想的源头与启示录,她可以瞬间将那些零散的、无序的点滴浓缩进诗行,给出自己的人生思考。当我们看到她的《《第一课》:“接受启蒙也许并非你的想要,但一年那么/漫长,几乎等同一生,几乎等同/把一口井抽空再丢置进/苍老的脚、语言的/死婴。/易于滋长仇恨的腐烂之地,井口狭窄/但阳光还是射了进来/钟声敲打三遍为了这第一课/路过的人心怀戚戚用泪水/充当引子用爱/让那只青蛙相信,天地的大/那只青蛙,但愿它也能相信/它需要这一课!”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环绕着生活对生命与时间、宽阔与狭小、爱恨与神性这些终极事物的进入与理解,从被动的“接受启蒙”到主动的超然深入,她的个我存在已与自然万物的存在相互呼吸相互作用。她毫无顾忌地让诗歌从自由的灵魂自由的流出,不受任何的束缚。我们看她的《黑暗游到我身边》:“古代的黑暗游了过来游到我身边/古代粗糙的黑暗像一条会走楼梯会游泳的鱼游到了我身边,刺激着我不断长大/黑暗游到我身边/令人静默的沉重打碎了一个字母/一个汉字,一个阿拉伯数字/外加马丘。比丘/黑暗游到我身边我不申辩也不狂喜/我被评为最佳射手因为/我已上色。”这是典型的安琪似的思维、安琪似的建构、安琪似的语言。她的高明之处在于不直接正面地去写“黑暗”,而是间接侧面地通过想象制造出电影蒙太奇的效果,看似违抗逻辑甚至有些荒诞,但却隐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内在悲伤,如此动态的“黑暗”持久占据着我们的头脑,给予我们前所未有的冲击,而令我们反复品咂的,却不在游动的“黑暗”本身,而是透过“黑暗”折射出的人生况味与悲凉的弦外之音。
庞德说“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安琪诗歌里的意象正是如此。她总是敏锐地抓住它们,在出其不意的角度,聚焦她的理性与感性的思维,使他们获得清晰的影像。如她的《雍和宫》,单刀直入,在刹那间与思想汇流:“这是一个橙色笼罩的午后我来到/雍和宫,我看见/我被看见//看见和被看见都不会静止不动/看见不会使灵魂安宁/被看见不会使生命真实。”这首诗的主体“雍和宫”是一个历史的存在,它标志着一种久远的价值体系,经过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幻矗立在那里,成为“我看见/我被看见”一个引发思想的诱因,这使得“雍和宫”成为“我”的折射或者反之,在这里“雍和宫”变成了“看见和被看见”的一个道具,而这正是诗人的处境:“看见不会使灵魂安宁/被看见不会使生命真实”,越是清晰,越是疏离。这是典型的个我境遇在大视野下的完成,精神的宽度恰好与历史的深度相吻。
5、“诗歌母豹”
以自身的生存境遇来与现实的涡流同步关联,使安琪的《极地之境》可以当作自传史来读。虽然安琪留给世人的外在性格特征是纤弱的,但实际上她不屈的内心异常强大,意志如铁,具有冷峻的精神结构和坚固的精神力量,这些在她的诗歌里最能体现。诗人沙白说:“在俺眼里,安琪就是一只诗歌母豹,无论苦痛甜蜜,她从来没有停止在诗路上奔跑。”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借用沙白的形容“诗歌的母豹”更多地从内在的结构来解读安琪。她的诗歌,可以被视为自我存在的具体呈现,但她最大的不同是,她的诗歌在呈现存在、苦难、悲伤、绝望、境遇、情感的同时,决不妥协、逃避、颓废,而是从个我的生命境遇或者说命运,去探寻生命的意义,她紧紧抱住自己的绝境,细嗅生命中的每一个感觉,每一声叹息,每一滴泪水,她绝不抛弃它们,她写出它们曾经是怎样,而不是应该怎样,从而激发个人的斗志与意志力。如她在《为始》中所写:“我什么都能写,腹胀的黎明,自窗帘外伸进第一只脚/夜晚被放倒的往事惊醒过来/它看见一排排刷子在它脸上游移,这奇怪的幻景/有如直立在身后的某个人/没有头,没有身子,却又实实在在,让它/感到伤痛”。
对于生命中的伤痛和绝境,安琪选择的是决然的面对与抗争,她从不消极地忍受,她奋力地去争,虽然很孤绝或危险,但她义无返顾,自我存在的意识特别强烈。这在她的诗《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充分地体现:“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带着破坏/和暴力,冲毁习见的堤坝/使诗歌一泻千里/滔滔不绝。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一触即发/它砰的一声,首先炸到的/就是我/它架起双手,一脸冷酷/我一生都走不出这样的气场/它成就我生命中辉煌的部分/——诗歌!却拿走了/完整的躯体/我性格中激烈的部分/携带着我的命/一小段一小段/快速前行。”这种很特殊的表达,出人意料地以摧毁性的视觉效果再现了生命内在的强度,并且形成一种可见的外化场景,而且与技巧溶合得天衣无缝,以孤绝的方式,让生存裹挟着生命前行,给人带来莫名的痛快感。她的另一首诗《运动而已,运动而已》其生存的孤绝感直叫人心底发凉、发抖,这恰是安琪不同常人的笔力所致:“我用脚划出了一道油迹到你的脚下/手上却空空如也//我把嚎叫狠狠地压在了你的嚎叫上/身上却空空如也//我制造了一部书厚度的一夜情/自己却空空如也//我摧残了一把感性添加一个祈祷的姿势/泪水却空空如也/不,这只是运动而已运动而已我告诉自己/没有性爱的生活是可耻的”。安琪运用自反性悖论的手法,在多重对立中通过“自我分解”而达到令人“惊颤”的效果。她既揭示又指涉——把“没有性爱”的“可耻”生活用四个字“空空如也”揭示的体无完肤。
6、在生活劫持下的自我救赎
给出存在的困境,然后用心力去荡平,在生活的劫持下完成一个心路历程,安琪的诗歌似乎都是在力图这样一种自我救赎。她将自己打入诗歌之中,让自己与诗歌共同面临着毁灭,之后重生。如此,她首先要做的便是无畏地跳进去,从最绝望的悬崖处开始。“一个无言,埋伏针尖/一个无语,藏着麦芒/有多少复杂的荒诞的濒临灭绝的/凶兆躲在此地,看起来/异常灿烂。”(《有多少灿烂在压制下含泪》);“泪和床纠缠着/床和夜晚纠缠着/夜晚,和躯体纠缠着,同性也罢/异性也罢/沉睡中你看到她在一个面孔模糊的莲蓬头下/就着一把刀把自己拉成阴/阳,两半。(《幻想性生活》);“我只有我的身体可当食物/这是最后一只鸟,我要把它养大,用我唯一的身体。”(《这是最后一只鸟,我要把它养大》);“这些灰色砖块在阳光中没有面孔/你对这些斑驳的,剥离的,灰色的砖块/包围住的城有何可说?/你对及时行乐有何可说?你对/永垂不朽有何可说?/关于朝,关于夕,关于朝不保夕你又/有何可说?”(《关于朝关于夕》)。面对这些生存压力下窒息般的基本生活常态,诗人没有逃避,而是直接端出并勇敢地跳进这水深火热之中,她深知,战胜绝境唯一可靠途径就是让自己深入其中,在拥用的同时实现抗争,她的这种抗争是无言的但我们却强烈地感到无比顽强的坚决。
萨特说: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在安琪的《极地之境》中,对“存在”的涉及俯首皆是,她的焦虑,她的两难,她的痛苦,她的失落,她的挣扎,她的希望,她的爱……安琪都把它们抛掷到诗歌里去,她因而得救?而我们读着,仿佛一伸手、一抬眼就能触摸到这种感觉和情绪,那种神秘的心灵感应,就在那自身的流泻中。“爸爸,我也很想贡献给你物质的晚年/但我已不能/但我已踏上不能的不归路/在时间有限的长度里,我在加大它的宽度和厚度/我拥有来世却没有今生”(《爸爸,我看见你松弛的小肚微微感到心疼》);“画地为牢,或自甘困顿。我本质是个/孤绝的人我自绝于/元旦五一,自绝于/中秋国庆,自绝于/除夕元宵。一切与欢乐有关/的事物全部与我无关我自绝/于欢乐并独自享用/这份自绝——/我的孤独之心/我秘密养育它已有40年。”(《我本质是个孤绝的人》);“我思想上了一个境界仅仅因为我让自己走到了时代的/最底层。我比以前更加丰满仅仅因为我让自己走到了/时代的,最底层。”(《麻辣烫》);“无所谓欢乐悲喜,现世安稳就是幸福。我的父母/如今在他们的国度里挂念我,像一切战乱中失散的亲人”(《父母国》);“你没有重返蜗居巡看的意思/你只是偶尔在人群疲惫的地铁想起那么多人和你一样都曾经/或正在居住于蜗居,他们十七人共用的厨房,和马桶/永远无人打扫的肮脏过道和/永远大力甩关的铁门无论凌晨,还是深夜/都是那么决然的一声碰!/(想想十七个人就有的十七声碰)/它们,和前途未卜的未来/虽生犹死的正在,构成了你今日的/心脏病。”(《悲伤时请想想过去》);“青春自己离开我自己行,愈行愈远/青春遇到一条河,河中的秽物尚未清理干净/青春是我的母亲多年以前生下我/然后变老愈行愈远。”(《青春行》);“所幸还能在迷路前找到通往你的/或者竟是你预先凿出等着我的路!/陌生的城市/我抛弃前生/脱胎换骨而来/我已不记得走过的山/路过的水/我已被错乱的经历包裹成茧/就差一点窒息/我已失语/一言难道千万事/我爱过的人都成兄弟/继续活在陈旧的往事里而我已然抖落/我说相逢时不妨一笑但别问我今夕何夕/别惊讶/我麻木茫然的面孔犹存青春的痕迹/因为我曾死去多次/又新生多次/所幸还能在最终的绝路将至时猛然踏上/你的路/林中路。”(《林中路》给吴子林)。
从上述诗中可以看出,安琪总有一种在叙事中捕捉细节气息的明锐以及真切地传达着内心细微情感的能力。她特异的语言气质使她的诗含有了她独有的血统。她在生活与诗歌间游移,经历着精神苦修,经历着情感的磨砺,“曾死去多次/又新生多次”,所幸最终收获了爱情的“极地之境”:“在最终的绝路将至时猛然踏上/你的路/林中路。”
在孤绝的自我存在中点亮灰烬,是安琪给予她的生之涯的哲学,为此她创造了一次次绝境里的机遇。但安琪绝不是一位可以阶段性概括和总结的诗人,我们关于围绕着她诗歌的解读或诠释,只是阅读者个人片面性的进入与理解。阅读者与诗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鸿沟,如何“填平”恐怕只能是诗者自己。但无可置疑的是,安琪的《极地之境》为我们提供了从诗人自我的视角来近距离地了解她的生活演变和心灵历程、情感走向的可能性;也与我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有质量的阅读之境。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