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中国人的精神信仰是不能“死机”的,它应当不断地被激活。从这一点出发,我用了3年时间,苦心写作这本散文集《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就是想以一个老人的绵薄之力,加入激活精神信仰的行列。”
贺捷生所著《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以“苍茫”“血亲”“怀想”“童眸”四部分构成,结集为30余万字的厚重大书。她在书中追溯精神与信仰之源,如涓涓细流汇集为滔滔江河,揭开心灵深处的惊涛骇浪。
近年来,此类“红色题材”陆续面世,为数可观。而该书的出版,迅速受到了史界、文学界的青睐。其“红色意境”中潜藏的奥秘与魅力,颇有解析研究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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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捷生在“后记”中写道:坐在北京木樨地那座住满世纪老人的高楼里,我期待的文字常常穿越时空,翩然而至。它们引领我回溯和追忆,寻觅和缅怀,在一次次倾情呼唤中,沿历史大河逆流而上,直至它的源头。我发出的声音可能很微弱,但我感到我是在对天空倾诉,对大地倾诉,对潺潺流向未来的时间倾诉……
这段话,也许可以成为引领我们通览该书的导语。当作者立足于“倾诉”的个人立场与个人视角,她便脱离了历史“宏大叙事”的预设轨道,还原为一个聪慧柔弱的小女儿、一个耽于思念怀想的感性女人、一个情感与理性并重的知识女性。
在这片充满人性意味的青草地上,往日抽象的革命话语如同露水一般褪去,那些富有生命质感的语词,似雨后的新鲜蘑菇,从草地细微的裂缝中悄然钻出地面。
贺捷生的叙述,自有一种凄美伤感的情调,蕴含着绵长的柔情。情在笔下流淌,平淡似水;往水的深处望去,滴滴血痕洇开,化为带血的泪。
此前谁听说过带兵统领的指挥员,怀里竟然揣着襁褓中的婴儿?1935年10月,接到北上命令的红二六军团去追赶红一方面军。此时贺捷生的母亲蹇先任十月怀胎临产在即,被军团总指挥安排在桑植洪家关老家待产,而腹中婴儿偏偏迟迟不肯降生。贺捷生在《远去的马蹄声》一文中写道:“……母亲心急火燎,连拉开肚子逼我出生的心都有了。她每天早晨醒来,都要拍着滚圆的肚子,对我呼喊:儿啊,你怎么还不出来?你爸爸就要带着大部队远远地走了,你那么不听话?……”贺捷生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呼喊,终于降生人间。可是——“初次来到这个世界,恐怕没有谁比我听到了更多的马蹄声;没有谁像我那样整日整夜地枕着马蹄声入眠……”
如此发自肺腑的真情表述,比比皆是。依照我们的习惯思维,很难相信这般缠绵缱绻的文字,出自于一位女将军手笔。写作的将军不佩刀,以柔情如诉感染读者,语言的魅力具有强烈的征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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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书以较多篇幅,记述了贺捷生最敬仰最依赖的父亲贺龙与母亲蹇先任,几十年来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的亲情记忆。那不是军史和党史刻印的肃穆词条,而是刻骨铭心的声音、影像与鲜活的细节。
她写父亲当年“两把柴刀闹革命”,在故乡湖南桑植起兵,一举端了芭茅溪盐局。而“柴刀”因湖南口音之误,日后传为“菜刀”。写父亲在战时间歇中与战友一起为她起名字;写“人性”压倒了“军纪”的父母亲,不忍将她弃置于荒天野地,竟在马背上带着她,历尽九死一生,走过雪山草地……
父亲英年蒙冤而死,是她一生中无法抹去的伤痛。但她下笔梳理浩繁史实之时,并未耽于“文革”的惨烈情景,而是从父亲当年“闹革命”的肇始之地步步回溯,以此反证“理想”的正当性,追问“违背理想”的罪恶之源。
她在《回到芭茅溪》一文中写道:“从悬崖上垂下的每片芭茅叶,都带着父亲的体温……怆然插向空中的叶子,宁愿被折断,也不愿被压弯;凛冽的风从远山吹来,成片成片的枯叶在风中摇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兵团,擦干血迹,咽下悲伤,又要整装待发……我真想走到它们面前,伏下身去,把它们一丛一丛抱在怀里,对它们说出我的渴望,我对这片土地万劫不复的眷恋……”
那场“浩劫”有如嵌于体内的弹片,阴雨天钻心蚀骨疼痛。她以文字的手术刀,一次次揭开结痂的伤口,试图将被体液锈蚀的弹片取出,提醒着人们保持对来自“身后的子弹”和权力滥用的高度警惕——此为全书的筋骨,柔中带刚,绵里藏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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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愁”是该书的另一条副线。母亲蹇先任带着她这个孱弱的女婴,抖尽米袋里最后一点粉面,搅拌野菜做成稀汤糊糊喂养她,走过万里长征路,终于抵达延安,实属世界战争史的奇迹“花絮”。
然而,战事严酷。她不满两岁时,父亲又率部东渡黄河抗日,只得托两位南昌起义的旧部把她带回湘西抚养。她的童年始于离乱漂泊之中,在对亲生父母遥远渺茫的思念中一天天长大,直到新中国成立,母亲才把她从湘西接回父亲身边。
远离父母的童年孤独而凄苦,离愁成为她人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我们熟悉的“战争与革命”宏阔壮丽的画卷中,出现了另一种被人忽略的灰暗底色。一位养父家有三子,负累沉重,仍对她不舍不弃;一位养父家庭不睦,妻子吸食鸦片,但他为了呵护小捷生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们离开陕北前对贺龙的庄重承诺,一诺千金,宛若《赵氏孤儿》中程婴的现代版。两位领受周恩来统战嘱托的养父先后去世,养母带着她东躲西藏多次迁址。离奇的是,从她孤苦的童年直到险象环生的中学时代,暗中总似有绰绰人影在护佑她……她这个珍贵的小生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受到良好教育。世事苍茫,谜团疑虑山重水复。
与战场的壮烈牺牲相比,人世间其实还有一种看不见的牺牲。无名无分无利无言的牺牲,并非出于高蹈的理想和目标,仅仅只是为了恪守托付和信任。当胜利的旗帜飘扬,那些默默无闻的义士,已长眠于黑暗的地下。贺捷生写下《鸿蒙初开的日子》《庭院深深深几许》《逃离雅丽山》感人篇章,诉说她对养父那般忠诚仗义的“湘西汉子”的怀念。
在一个女孩忧愁感伤的目光中,有关“革命”的话题,被“离愁”拆解重装为一面可视可感的多棱镜,照见了史书记载的伟人伟业背后,那些普通民众所付出的艰辛与牺牲。宏伟的史诗,演化为凡人匹夫的多声部合唱,“革命”因此变得亲近而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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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总与鲜血死亡相连,“人”在瞬间消失。“人”的肉体被毁灭,却有“气息”长存。
贺捷生写不尽那些可敬可亲的“人”——贺氏宗亲族人为国捐躯的三千英烈,贺英、向媛姑;在“文革”中致残失明的“瞎子哥”贺学祥……
她还走进徐向前元帅的故居,缅怀这位“精神”的父亲;探访童年住过的陕北庄里镇——当年的红二方面军指挥部,瞻仰父亲战争年代的亲密搭档和生前好友习仲勋长眠的墓地;写父亲的爱将——贺学文之子贺炳炎,怎样从一个机灵的小铁匠成为所向披靡的“钢铁将军”,因负伤不用麻药截去右臂的情景,催人泪下……
亡灵列队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先人的义勇旷达,比照出今人的平庸唯利。她试图以“先人”道德化的人格理想,唤回今人迷失的心魂。由此,父亲高耸的雪山、母亲多汁的草地,以强烈的象征意味、史诗般的美学气质,矗立、舒展……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