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在张嘉佳的暖男体小说中时时遇到熟悉的声调、故事,有波拉尼奥式漫游的不羁,有王朔式的痞气,有青春的粗糙杂乱,也有周星驰式的戏谑无厘头,有琼瑶爱情女神的执著,有连岳、陆琪的鸡汤风范,还有韩寒电影中类似的“没有看过世界,怎么会有世界观”的行动哲学,还有许多其他面目熟悉的二手哲学,总之这个张嘉佳不是横空出世,而是慢慢浸染中成长出来的一颗饱满硕大的果实。
1947年,阿尔贝加缪创作了《鼠疫》,在法国文坛引来无数批评,其中包括他的好朋友萨特和波伏娃。他们认为,一个社会被一个作恶多端的无能政府制造出来的黑暗笼罩,身处其中并拥有极大影响力的作家,其创作如果不涉及政治和历史立场、不主动担负起深厚的历史责任感,不指认(即便是隐喻的形式)罪恶的来源,那么他的写作就是不负责的,就是不道德的。
由此推之,如果在一个涌动着无数暗流、贫富差距每天都制造不同故事的时代,如果不涉及现实,不主动担负起历史责任也同样是不道德的。在我们的潜意识中,这种道德要求基本只针对严肃文学,偶然时刻——假如它们太招摇过市时——成为挥向通俗文学的定制武器。从经典文学的角度来衡量、蔑视、忽视甚至鄙薄通俗文学是容易的,就像我们一直所做的那样。现在对“鸡汤文”命名是最便捷的方式,只要被归入这个范围,就像刺上红字的奸夫淫妇,如果愿意吐上一口骂上一句固然是正常的人类选择,最高傲的方式是转过头去。
张嘉佳的睡前故事大概是今年最为畅销的文学类书,据说在上海书展期间销售量仅次于郭敬明。当有大约200万的人都在阅读一个80后作家絮叨睡前故事的时候,加上王家卫将拍成电影,这个数量还会以更狂暴的方式上升,一种壮观的即视感。参加过一次张嘉佳的见面会,从一个城市里凑起来的人群,大部分是年轻的女人,年纪相差在五岁左右,有过共同经历的一代人。伴随着柔和轻缓的音乐,饱含午夜电台文艺散文朗读腔的女声,驾轻就熟地读出张嘉佳的那些与狗狗梅茜的故事——《给我的女儿梅茜,生日快乐》:我们要沿着一切风景美丽的道路开过去,带着你最喜欢的人,把那些影子甩在脑后。去看无限平静的湖水,去看白雪皑皑的山峰,去看芳香四溢的花地,去看阳光在唱歌的草原……去远方,而漫山遍野都是家乡。一个爱护动物又不是激烈的猫狗平等主义者,一个情贴心灵的麦田守望者,一个敏感不屈满怀热情的灵魂,一个历经沧桑初心永葆的大众暖男的形象呼之欲出。
销量和影响大到成为现象的通俗大众文学,改革开放以后是从琼瑶风靡开始的,历经岑凯伦、安妮宝贝,知音体、读者文、张小娴、连岳、陆琪等,其实我怀疑村上春树、昆德拉部分也是被以通俗文学的方式接受的,在这个名单上似乎还可以加上王朔、王小波、石康等人,不管是经典作家,还是二流段子手,在大众读者接受的角度上可能都是被扯平了的,都是我们心灵的按摩师。不得不说张嘉佳是一个综合定制版,我们可以在张嘉佳的暖男体小说中时时遇到熟悉的声调、故事,有波拉尼奥式漫游的不羁,有王朔式的痞气,有青春的粗糙杂乱,也有周星驰式的戏谑无厘头,有琼瑶爱情女神的执著,有连岳、陆琪的鸡汤风范,还有韩寒电影中类似的“没有看过世界,怎么会有世界观”的行动哲学,还有许多其他面目熟悉的二手哲学,总之这个张嘉佳不是横空出世,而是慢慢浸染中成长出来的一颗饱满硕大的果实。
刘同,《谁的青春不迷茫》、《你的孤独,虽败犹荣》,以“坦白说”作为口头语和个人标志,分享自己的成功与失败,捕获大量在校生拥趸;安东尼,《最小说》写手,从来不加标点符号,擅长从平淡生活中发现闪光点,捕捉小情趣……张嘉佳和他们都喜欢奇异的排比句,空洞而炫丽,可能他们与读者的快感全在于这个华丽丽的过程。那些呢喃的话语确具有按摩治愈的疗效。他们无一例外都不谈时代的艰难,张嘉佳最多也不过经常写到一个借钱的男生,一次情牵爱绕的车祸。没有对恶的痛斥,也没有高蹈的理想主义,他们与现实的距离是那样漂亮,让我们都不忍心拿来说事,忍不住自动找借口为他推脱: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谁还愿意看血泪?忙碌了一天了,谁还要在夜晚重温绝望?更何况,天明了,暖男小贝肯定敌不过宋思明,现实的逻辑就是海藻终归会以爱情的样子爱上宋思明。
想到鸡飞狗跳、斤斤计较的市井生活,以及那些不寒而栗没有什么美感的真实爱情故事,也许就没必要苛责假面舞会一样的人生鸡汤。教训他们制造迷幻,也大无必要,几千年来,也没多少个走火入魔的堂吉诃德,大部分人都是看归看,做归做。
每一个文学青年都知道阅读文学名著的重要性,它们是营养和方法。而当下流行的书,最好勿听勿看,都是速朽的。经典是什么?卡尔维诺给经典下了十二个定义,比如,它们带着以前的解释的(有点不大懂什么意思)气氛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只是多种语言和风俗习惯)时留下的足迹。
长期以来我们评判一件艺术品的价值,基本基于如下的原则:不是它能在哪些方面服务于我们,而是看它让我们摆脱怎样的思维定势。但张嘉佳、刘同、安东尼等暖男的书是逆行于这一原则的,它首先是服务于读者特别是女读者,是体贴入微的定制式的写作。尤其是对1980一代生人来说,他非常朴素地唤起了一代人的共同生活图景,当然也只能是一个非常朴素的生活时代,才能在目下煊赫的时代,引来念念不忘之回响。异地恋的校园电话卡这种时光渐逝的见证物,初恋的兵荒马乱的情绪,漂浮在重要时刻轻文字,对父辈的违拗,这一切就像听到安东尼的呢喃一样自然,人生总有片刻文艺、片刻小清新吧——“最喜欢坐公交/在最后一排左边的位置/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好像一眨眼就走过半个城市”。
奈保尔说,每个作家都是带着一个社会、一种文化以及这种文化给予他的安全感来写作,他被这样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所保护、所支撑。他永远也做不到像海明威那样去写巴黎,带着探险家的自得其乐去描写狂热去描写狂斟豪饮和性奇遇,却从不涉及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奈保尔心里清楚30年代一个像他这样出身的人绝无可能去到巴黎,就在这样简单的层次上已被拒绝。张嘉佳他们当然也是在许多简单层次上已经被拒绝的作家,即使鸡汤文是一个贬义词,但人民真的需要鸡汤。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