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读王佐良《英诗的境界》,对他将华兹华斯名句“I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译作“我游荡似一片孤云”印象深刻,以为比之郭沫若的“独行徐徐如浮云”更见高蹈,更能传达诗人出尘的格调。
这回到英国,在巴斯向奥斯丁致敬,在霍沃什走艾米莉的荒原,到湖区,自然要先瞻拜华兹华斯。湖区位于英格兰西北,近苏格兰,因坎布里山横贯,而拥有迷人的河谷和瀑布,更有大小十六个静美至极的湖泊。用诗人的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在这么狭窄的范围,在光影的幻化中,展示出如此壮观优美的景致。”
1799年,诗人与妹妹多萝西来此定居,并与柯勒律治和骚塞成为邻居。他们厌恶城市文明,向往中古淳朴,被时人称为“湖畔派”。华兹华斯是其中的灵魂人物。自剑桥毕业后,他先去了大革命中的法国,但雅各宾派的政治也让他反感,后带着失望离开初恋情人回国。是湖区的生活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以后十几年,他日日徜徉其间,很快写出了许多传诵人口的佳作。
故居位于湖区中部的格拉斯米尔(Grasmere)。当我走进这栋由紫叶李夹持的被称为“鸽舍”(Dave Cottage)的小楼,几乎不能相信那些绝美的诗章育成于此。尽管没有其他参访者,这里逼仄的空间仍让人感到压抑。屋内的陈列不算丰富,除了他的旅行护照和行李箱,其他与诗人身份相关的东西还真不多。直到在屋后的花园坐下,听四周鸟啼虫鸣,阳光晃花眼睛,才明白其主人何以能清思不绝,写出像《水仙》这样的名篇。再回身走上入口的台阶,读门楣上写着“停下来/当你困倦时,歇息/就像在无忧殿里”的诗牌,觉得“无忧殿”三字真是贴切。可惜讲解者并不知其源出,他说得最多的是诗人如何将妹妹比作紫罗兰,以及他们兄妹乱伦的轶事。
我觉得与其听他这样讲,不如自己去感受诗人的生活环境,所以很快走了出来。“鸽舍”外,罗瑟河缓缓流向格拉斯米尔湖。由这里往东是里代尔湖,往南是温德米尔湖,再往北,就是维斯博恩湖和柯勒律治居住的凯斯威克了。那附近又有乌尔斯特湖,及与之如影随形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中国诗的意境,移至这里似全无违碍。尤其温湖边的鹰岬(Hawkshead)和乌湖边的赫尔维林峰(Helvellyn),常被他写入诗中。那里的湖光山色,与夫月夕花晨和彤霞虹影,四季的嬗递和物候的迁换,常引逗他去追寻湍濑的源头与山岚的归踪,并赋予他“如沐天恩般的心境”。他怀着谦卑,恳切地称这份厚赐为自己“孤独中的福祉”。
但我的感觉,倘若没有他富有灵视的诗笔,还有那些写尽草之光鲜与花之芬芳的清新的诗章,这里的风景不一定就胜过别处。带着这样的感会,再上莱德山(RydalMount)找他最后的居所,关注点就不再仅仅是身边的景致。因其时诗人的境遇已获改善,这里的卧室与书房都远较“鸽舍”宽敞。屋后的花园林木蓊郁,间杂着紫阳花丛生,畅阔的景致更可用壮丽来形容。晚年的诗人在这里完成和修改他大部分的作品直到去世,然后入葬附近的圣奥斯瓦尔德教堂墓地。
在他生前手植的紫杉下,我找到了刻有他姓名的石碑。乍见如此简朴,心里不免一动,但触景想起他的《无题》诗:“闲暇多美!但愿有闲暇,容许/我躺在清波冲荡的教堂墓园/由累累坟冢引起虔敬的思念/要么在近处徘徊,向远处眺望/月光下,看淡淡的群峰幽幽闪现/虽不见河的模样,却欣闻它汤汤的低语”,也就释然。一个习惯与自然相处的人,能见人所未见,听从人所听不到的别一种召唤,可不正常。他不贪缛绣藻野,不求地广圹隆,是因为他意识中,原不像中国人,以为将要去到的世界是森严的重壤与穷泉,他是皈返母腹大地,所以墓修得如何,不重要的。
但此后发生的事情并不如他所想。我指的不是拜伦攻讦他落伍,或艾略特指斥他滥情,西人的说法,“妒我是真知我”。我感叹的是今天,包括英国在内,满世界的人已将他遗忘。
最后一站是湖区西部、诗人的出生地科克茅斯(Cockermouth)。那里照例被辟为纪念馆,但来者更少。应门的是一满脸皱纹的佝偻老媪,说到乡邦先贤,她眼睛发亮;待听说我在格拉斯米尔,过尼尔逊女士的姜饼店不入,反去了那个不起眼的纪念公园,并留意到入口地石上刻着的《水仙》,脸上的皱纹更悉数展开。
因别无人来,她请我到花园喝茶。这座花园虽不及莱德山的壮丽,但从草叶兔到齿白花,植物品类丰富,长得也很茁盛。我们从诗人生平谈到他创作,对他突破古典窠臼,引入日常生活有很高评价。在老人,尤其喜欢他白体诗的简而有味,“你可知学者的统计,他诗中所用词汇几乎没越出五岁孩子的认知?”我自分读过不少华兹华斯,包括刻在“鸽舍”门上的那首《致蝴蝶》,但听她从颂歌、挽歌一路讲到十四行诗,如数家珍,只有佩服。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里不长的干道,一溜的名人雕像,独独没有诗人?老人的回答很干脆:“那是今人有眼无珠!”
当然,类似的命运不只落在华氏一人头上。老人告诉我,尽管上世纪八十年代起,英国就有诗歌振兴运动,英国诗歌协会每年举办“全国诗歌日”和青少年诗歌比赛,BBC和第四频道也常推出“诗歌季”,但随着政府对“写作作坊”的支持越来越少,加以各种公共论坛的邀请日减,大学“驻校诗人”的职位又太不易得,眼下已没有谁能靠写诗为生了。
见她伤感,我告以自己前年在法国的闻见。虽说法国人将诗列为中小学必修课,也有“诗人之春”和“诗歌市场”等各类活动,甚至还出了编诗的总统和写诗的总理,但照样也没有谁能仅靠写诗生活。至于有阅读习惯的人群,也只有1%的人经常读诗。“所以准确说,今日世界,诗人已是离饥饿最近的动物。”
可老人执拗,仍向我推荐企鹅出版的《新诗》、《当代不列颠诗歌集》和《1945年以来不列颠和爱尔兰诗歌集》,又告我眼下最活跃的英格兰诗人阿米提基和麦斯威尔的名字拼法。不过到最后,终归于一声叹息。因为这些诗人的笔下已不再有她熟悉的乡村和田园,在悠长传统与当下生存的夹缝中,他们只知用戏仿手法写市廛的风景,并不时窜入俚语热词以迎合读者。这样的“叙述革命”,在她看不啻是诗道的中绝。
而我的体会,虽说英国是基督教信仰崩塌最早的国家,孟德斯鸠甚至说“在英国没有宗教”,但其实,他们自有自己的宗教,那就是在泛神论和唯情论作用下,以自然崇拜取代神的信仰。华兹华斯们竭情唱诵大自然,正是这种信仰的体现。由于觉得只有在自然中才有最好的人性,只有关注雨丝风片与尘轻花重才是最好的趣味,他们很注意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内心时时有圣仪举行,让作品真配得上造物隆盛的厚赐。只是他们没料到,自己的后辈这么快就改换了神祇,用物质替换下精神,且这物质中,自然的成分日少,人工的造作日增。爱默生说过,英国人身上普遍存在着一种岛民心态,好援老例而不喜改变。他并引培根的话,以为在那里,只有时间才是真正的改革者。如今随时间流逝,这样的传统真的消失了。我与老人一样感叹。
一周后,重回格拉斯米尔,有时间环湖散步。眼前景致,让人直想古人“新诗满眼不能裁”的好句。向晚时分,被晒丢了原色的草地重新返青,水仙花经阳光蒸腾,暗香收敛,愈添空气的澄澈。再过会儿,山色渐次变暗,经月光的映照如戴雪一般。湖水也变得更靛蓝了,泛起点点光斑。远处,停干草车的地方,有牛羊下来。家家栅栏紧闭,大地悄无声息。对照康斯太勃尔和透纳的画,散落在华兹华斯笔下的英国的山川和平原,草清木华的风景仍在。大自然安详啊,包容一切,似仍认可诗人们为自己代言;诗人也慷慨啊,让七万多行清词丽句悉数敞开,任人分享他的世界。但可惜啊……
儿子在一旁问,今人不再爱诗,是不是因为它只写花草不写功夫?他母亲大摇头:“谁说的,这个世界爱诗者正多,不然怎么会有世界诗歌日?”我没应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样做,固然是为了让人更多走近诗,进而让诗摘掉过时的帽子,但更主要的目的,是想藉以维护语言的多样性。这样的缘故,说诗的质性已得到开显,乐观了。
那诗是什么?想到的仍不免是英国人的定义,维多利亚时代的批评家阿诺德说得好,“诗是人心的精髓”。再后一个世纪,赫兹利特说,诗是“生活中精细的部分”。个人的感受,诗是语言献给灵魂的礼物,既可以抵抗生存的荒谬,也可以给人未来的希望。所以“911”时,美国人用诗疗伤;金融危机,希腊人以诗自励;汶川地震,中国人靠写诗来战胜伤痛。要言之,诗最忠实于人的内心,并能给一切无法言说的经验命名。它固然常在烂漫畅好的日子里为人助兴,但当你遭遇压力和打击时,只有它,是渡你往觉岸的最真的慈航。
为什么诗能做到这一点?华兹华斯说得好啊,因为它是“一切知识的开始和终结”,它“在所有写作中最具哲学意义”,它的目的是真理,并且“不是个别局部的真理,而是普遍经常起作用的真理”。我不知道,今天还有多少人能认可他对诗歌崇高性的这一定义?他们远离诗,听任诗成为误解与偏见的牺牲品。犹忆上世纪20年代,美国诗人马奎斯说过的话:出版一部诗集,就如同丢一瓣玫瑰花入大峡谷,然后静听回声。今天,怀有这种垂死但不甘念想的人恐怕不多了,甚至,这样的玫瑰花瓣也快没有了吧。
但我并不沮丧,诗是人在茫茫不到的地方最值得遇见的知己。或许,我们与它挥别的一天终将到来。但在真到来以前,它流荡在天边的孤独的身形,总会有人留意;其消失,也总会有人记起。
此次到英国,最先去的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用伏尔泰的话,不为瞻仰君王的陵寝,只想瞻拜伟人的碑铭。他所说的伟人,既指科学家,也指诗人。我在教堂耳堂的“诗人角”找到华兹华斯,他安坐在那里,周围是诗圣乔叟,弥尔顿、丁尼生、彭斯、拜伦、雪莱和济慈。种种原因,他们有些未获置全身像的殊荣。艾略特是英国人选出的最受人爱戴的诗人,他的墓碑只能躺在地上。其时,我正对着华氏的坐像出神,身后传来一声轻喝:“小心,你踩到诗人了!”一个年轻人正指着艾氏墓碑,一脸严肃地提醒儿子。小子不守规矩,初见高鼻深目者生气,窘得直愣在那里。我轻轻揩拭碑上的足痕,看那年轻人,好长时间,心里很开心。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