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说，他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但总能吸引他一遍遍回去的，只有槟城（Penang，又称槟榔屿）。对于大部分国人来说，会因为对这个地名的陌生感而好奇丛生，一个仅仅是马来西亚排名第三的州，何以赢得这位香港文化学者的青睐呢？其实，这个位于马六甲海峡的世界文化遗产，不仅是欧洲人眼中最适宜居住的地方，也是全马房价的制高点；不仅出了阿牛、柯以敏和杨紫琼，也曾经见证了邓丽君与“大马糖王”郭孔丞的悲伤情路；不仅有孙中山先生留下的革命遗迹，还有像《光华日报》那样创造了存续一百年之久的华人报业神话

　　人文气息的浓郁与多元化，是我对槟城的第一印象。首府乔治城的街头，随处可见各色皮肤的人们，全世界的文明现象都可以在这里寻觅踪迹：神圣洁净的清真寺周围，古兰经的吟唱缥缈起伏；香火缭绕的佛教寺庙中，供奉着各路神仙圣人；神话色彩浓郁的缅甸庙，僧侣和大家探讨医术与时政；装饰繁琐神像众多的印度庙内，半裸上身的僧人主持着各种仪式；外观普通得像所学校的锡克教堂里，包头巾戴银手环的信徒们虔诚礼拜；各个姓氏的祠堂门上，硕大的门神巍然而立基督教堂、天主教堂、犹太教堂，各种已知的和未知的宗教场所鳞次栉比，和谐相处。

　　乔治城深处，有个叫Mutiara的美术馆，馆长苏高先生大约六十多岁，阅历颇丰，虽是华人，但从小受到的英制教育导致他完全不会讲汉语，却总会用英文对中国来客表达他想回祖籍福建寻根的强烈渴望。苏高先生热衷于对本土画家的介绍，而且绝不囿于种族的限制，每每有画展开幕，全岛的画家都会来捧场，马来族教授、印度民间艺人、旅居的西方画家、普通的艺术爱好者都会乐此不疲地参与其中。这时的苏高先生总会大方地拿出自己的红酒，摆上几样小吃供大家分享，一边看画，一边聊天，一边欣赏这个殖民风格的小楼，谈笑风生间一切都是那么轻松而简单。与国内作品标价动辄百万千万高不可攀不同的是，像Mutiara这样的画廊画价标得都非常低，就是普通工薪人家也能承受，画商和画家们表现出的朴实和诚恳可能也是小岛上居民普遍亲近艺术的一个原因。

　　一次旧街场的偶遇，我与正在写生的槟城水彩协会会长邱昌仁先生成为了朋友，也被邀请参加了多次他们有趣的活动：一半在海上一半在陆地的周姓桥民宿，随时随处有猴子出没的国家植物园，承载旧时记忆将要搬家的酱油厂，热闹火爆小吃遍地的夜市，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写生的目标。昌仁会在Facebook发出通知，除了大部分的马来华人参与，还有欧洲人、韩国人、日本人、伊朗人、泰国人、越南人等等，专业的、非专业的，画家、设计师、银行职员、学生、游客，上至七十多岁的老人，下至三四岁的孩子，民族、身份、年龄完全没有界限，大家能走到一起的唯一共性就是对画画这件事情真心喜欢。写生一般持续三个小时，然后在咖啡馆或是大排档的桌子上，大家把画好的速写、水彩画和油画放在一起，互相欣赏、请教、谈论、拍照，结束后各回各家，等待昌仁在网上分享，并纷纷配上颇具诗意的文字。这其中，总是默默无闻的画者——庄家强可能是其中最具专业范儿的，这位年近四十仍然单身，瘦瘦弱弱不修边幅的眼镜男士画起画来很是投入，他对这座城的所有感情都倾诉在了密密麻麻的炭笔线条里，每每画完都会一边喷定画液一边像小孩子一样满足地微笑。当地的文化人曾经集资为他出了一本画集，虽然可能并不会卖出太多，但对于并不富有的家强来说这一定是莫大的安慰，对他来说，能把自己的成长足迹和人生喜悲保存下来是多么重要啊！

　　在槟城，感受不到卖画的急急切切，看不到搏上位的嫌疑。对比国内艺术圈自我炒作、动辄称大师的浮华场面，这种单纯的形式和满溢的热情让我重新找回了儿时学画的那一片初心。

　　水彩画在槟城的备受推崇充分说明了当地华人在文艺上的自觉选择。华族的传统文脉，英国人的长期统治，各种文化元素冲击碰撞中，他们创造出一种别致的混搭风格。不仅体现在殖民风与中国风糅合的建筑上、娘惹菜肴的烹调料理上，也一样体现在绘画上，那种浓厚的文人情怀和水彩的结合，既符合西方的画理，又有东方的诗意。他们不舍弃任何美好，但也绝不想卑微地在谁的树荫下栖息。几代水彩画家下来，逐渐就形成了一种技法和格调都介乎东西方之间的表达形式。

　　时间待得越久，就越能体会槟城各民族间的这种和而不同的特点。每个星期四，所有马来族的穆斯林政府官员和学校的工作人员都会穿上他们的民族服饰Batic（一种完全不同于中国的蜡染工艺），形制分明，注重线条，各种图案复杂交错，色彩多样，有着极强的秩序感。上乘的Batic是手工织造手工绘制的，工艺细腻精湛，图案讲究对称，不对称者决不能算真正的Batic。这是每周固定用来专门展示民族服饰的日子，全部马来族公务员都参与，与其说是一种传统的坚持，其实更是在一个多元文化国家里个性和特色的坚持。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总结出的这一处理不同文化关系的十六字“箴言”正是对槟城的完美写照。槟城人的真诚、善良和爱，不仅融化了种族和宗教的藩篱，其文化艺术的交流和发展也给全世界提供了一个和平相处又保持独立个性的良好范本。

　　（实习编辑：邢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