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想先讲一个关于讲故事的故事。
大约两千五百年前,在当时周朝都城的南面,有一片地方被当时的人们称为周南,它的地理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天中国行政区划中河南省的中南部地区,我的故乡就在那里。周南某条河的沙洲上,几只水鸟关关地叫着,告诉人们,有一段爱情故事正在发生,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一个年轻人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念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他要想尽办法苦苦追求她,为她弹琴,为她歌唱,得不到她的心有多痛苦,获得她的爱情之后又该多幸福……他在叹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一个质朴的故事,讲述的是当爱情遇到障碍时,人们内心的风景,简单却永恒。这就是我们古老的诗歌典籍《诗经》中的第一篇诗歌《国风·周南·关雎》。在接下来的两千多年中,这样的故事还将无数次发生:三百多年之后,一个生活在汉代、名叫司马相如的年轻人,也在一个夜晚,想起了水鸟鸣叫声中的那句叹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为另一个美丽的女子弹琴唱歌,那个美丽的女子跟随着他的琴声与歌声来到了他的身边,于是,我们有了新的故事——《凤求凰》;一千年后,生活在唐代的另外一个年轻人张珙,同样是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怀抱关关雎鸠的叹息,弹唱司马相如的琴歌,鼓励他的心上人勇敢地拥抱他们的爱情,于是,我们又有了一个新的故事——《西厢记》……故事还在继续,我们接下还会有《牡丹亭》、《好逑传》、《红楼梦》……故事变得更加复杂,曲折,神奇,丰富,厚重,浩大,但周南水边关关的鸟鸣与叹息,依然在故事的深处回响。祖先的故事给了我们讲述爱情的方式,翻开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同样可以看到《诗经》中的话语,我们还在这样讲述爱情,我们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种奇妙而动人的联系,就是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的问题:文学的传承。传承如同生物学上的遗传一样,拥有着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这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使得我们可以在最年轻的文学作品中发现最古老的文学基因;同样也是传承的力量,使得我们悠久而古老的文学传统,不断得到更新,生长,始终活着。
传承,是文学中最为基础的问题之一。如同一切文学中的基础问题一样,必然也是文学的根本问题,是每个时代、每个民族的文学都必需面对、必需认真思考的问题。传承,固然需要面向文学的历史,但更为重要的向度,是面向文学的未来。如同世界上所有古老的民族一样,中华民族拥有伟大而辉煌的文学传统。认真思考文学传统,理解并且继承传统,只是传承的一个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你还要在此基础上,创造新的文学传统,成为时代的经典,才能真正完成传承的任务,延续文学的血脉。事实上,任何时代,任何拥有使命感和文学梦想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他们都在殚精竭虑地用全部的创作来完成这一任务。
中国文学史上有一部伟大的小说,它的作者非常杰出地完整了传承的任务,这就是诞生于十七世纪的《红楼梦》。这是一部如同中国古代宫殿群一样庞大恢弘、同时又精美绝伦的小说,不仅在中国,即使在世界范围内,《红楼梦》都享有极高的文学地位。专门以《红楼梦》为研究对象的红学,与敦煌学、甲骨学一样,是世界性的显学。在世界各地著名大学和研究机构中,都可以找到研究《红楼梦》的学者。《红楼梦》描写的人物多达四百多人,被阿根廷小说家博尔赫斯称为迷宫一样的小说,就在上个月,英国《每日电讯报》评选出“亚洲十部最佳小说”,中国古典文学巨著《红楼梦》排名第一。
《红楼梦》被称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它继承了中国悠久、辉煌的诗歌传统,也继承了厚重、博大的史传传统,继承了《离骚》、《庄子》里瑰丽神奇、通彻天地的浪漫主义的想象力,也继承了中国世情小说精密细致、逼真还原生活的现实主义的观察力。
这只是《红楼梦》作为优秀传承之作的一个方面,更为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它对此后中国小说创作的巨大影响。《红楼梦》是中国小说家的“圣经”,这样的表述应该能够得到很多中国小说家的认同。《红楼梦》的影响问题,是一个大问题,有着大量的相关专著,不是在这里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红楼梦>小说艺术的现当代继承研究》,其中有一章节,就是梳理、分析《红楼梦》在中国现代小说创作中一脉千流的传承谱系,显然有着一张庞大的继承人名单。我在研究中发现,《红楼梦》之所以有今天如此高的文学地位,与它自身的文学成就有关,更与它的“继承人们”有关。
我在前面说过,传承需要面对传统,但事实上,从来没有一个一成不变地“统”等在那里,像接力棒一样从一代作家手里传到下一代作家手里。这个传统,是一代又一代作家通过自己的创作不断建构出来的。这种建构是一种跨越文化时空的成功对话,是前人的文学作品通过后人的文学实践和理论总结,重新发出的声音。因此,如果没有继承,也就不会有传统,《红楼梦》所建立的伟大的中国小说传统,是通过中国现当代文学几代作家、批评家的创作和研究得以确立的。传承缔造着传统。
今天,《红楼梦》的这种影响力依然在延续,中国年轻一代的小说家,热爱、重视这本巨著的大有人在。具体到我个人,《红楼梦》宛如母亲和老师的手,把我领入了文学的大门,而且始终滋养着我的创作生命。
《红楼梦》小说艺术如同一片森林,我这里只能取一片叶子来举例。中国小说在文体上具有“文备众体”的特点,就是小说的文本可以很自然地涵纳诗歌、谜语、甚至戏曲等其他文体。但在《红楼梦》之前,其他文体的进入,通常与小说叙事结合的并不紧密,呈现出一种游离状态,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被理解为作者在小说中炫耀他的诗词才华。但《红楼梦》的作者创造性地利用了中国小说叙事的这一传统,使其他文体的进入有机地服务于小说叙事和人物塑造,同时还利用这些诗词曲赋,建构起了小说叙事与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甚至是整个文化史的互文关系,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文化空间和思想空间。
女主人公黛玉的《葬花吟》是一首优美的长诗,一个有着敏感诗人内心的贵族少女,在春天的时候,流着眼泪,将飘落的花瓣收入锦囊,埋入土中,她在葬花的时候吟诵这首长诗,在长诗中,她深切感受着生命的美丽与脆弱,无助与勇敢,她在对着命运发问……长诗的内容让人联想到中国几千年诗歌长河中的很多著名篇章。《葬花吟》和葬花人一起召唤着读者的审美感受力和文化记忆力。
《红楼梦》这种互文性的修辞方式,给中国现当代很多小说家以启示,文化小说、诗化小说的出现,与其影响不无关系。
文学的传承,就是从祖先讲述故事的方式里,发现我们讲述自己故事的方式。这方式也许可以看到某种相似的痕迹,如同父亲和儿子;这方式必然也是不同的,如同儿子和父亲;有时候,这种方式甚至是彻底的颠覆和批判,也如同父亲和儿子。《红楼梦》对于同时代才子佳人小说的颠覆和批判,宛如《唐吉坷德》对于骑士小说的颠覆和批判。
传承,是文学的现在时,是文学的存在方式,没有传承,就没有充满活力的文学。如果说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都是一条从过去流经现在,并且流向未来的河流,那么传承就是流动本身。
所以,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红楼梦》,是中国作家的任务。众所周知,中国拥有古老的历史,中国也拥有日新月异的当下。近三十年的中国经验,即使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坐标系中来看,都是最具文学表达价值的人类经验。对于中国小说家来说,真正的传承就是要讲好今天的中国故事。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