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的语言质地清澈,叙事幽深繁复,花非花,雾非雾,处处流淌出茂密的诗意。情感则饱满而节制,充满体恤和悲悯。
十二年前初春的一个傍晚,我利用在清华大学学习的机会,约格非先生一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格非。当时我们约好在清华大学南门会和,在我四下张望之际,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瓦当吗?我回头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推着自行车,自行车上驮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旁边站着一位想必是他夫人的女士。我愣住了。在我的想象中,格非按当时年龄应该还是一个年轻的帅哥,他灰白的头发让我心生恍惚。以至于一同走了很远,我还在问他:请问您真的是格非吗?那一刻,我不由想起了《褐色鸟群》里的一句对话:“格非,你的记忆全让小说给毁了。”
少年成名的格非,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这是否和他过于早熟的写作有关?借用《相遇》中何文钦的话,“我一度以为时间出了问题”。而时间,恰恰是格非小说的最大之谜。格非的每一篇小说都可看做是对时间的精雕细刻以及对记忆的重新编织,可以说格非正是凭借对时间和记忆的深刻理解,营造出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为瑰丽的诗意空间。
我曾经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读完格非的长篇小说《欲望的旗帜》,相似的阅读经历此前只发生在我对伯格曼的电影剧本选《夏夜的微笑》的阅读中。那无比纤细、感性到令人窒息的爱情与欲望,撩拨着我敏感脆弱的神经,使我每次只能读一点点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呼吸。读完《欲望的旗帜》后,我告诉一位评论家朋友:“格非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作家”。多年以后,“人面桃花”三部曲的出现,似乎印证了我的判断。如今,《相遇》使我们与格非再次相遇,那些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篇章——《迷舟》《青黄》《褐色鸟群》《雨季的感觉》等吸引人们再度发现一个作家。深度的阅读意味着事实的呈现,格非的写作经得起时间最严苛的审视。
作为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格非创作初期和他的同道们一样深受外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比如:《雨季的感觉》之于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褐色鸟群》之于罗布·格里耶《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迷舟》《马玉兰的生日礼物》之于博尔赫斯《小径交叉的花园》和《女海盗秦寡妇》……即使在先锋作家阵营中,格非亦属于形式感特别强的一位。他充满智性意味的书写,可谓得博尔赫斯之真传,但对普通读者而言难免过于艰难。《相遇》理应被视为这方面的巅峰之作,当几个叙事声部汇聚之时,高潮却奇异地消失了,这显示出格非独特而精准的节奏感和惊人的控制力。
格非的小说散发着浓郁的的书卷气,这既来自深厚学养的浸渍,也来自故乡江南草木的氤氲。他本质上是一个李商隐似的东方诗人,并自觉接续了沈从文、废名、施蛰存等前辈抒情小说的传统,重写意而轻写实,重氛围的营造而弱化故事逻辑。他的语言质地清澈,叙事幽深繁复,花非花,雾非雾,处处流淌出茂密的诗意。情感则饱满而节制,充满体恤和悲悯,“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论语·子张》)”就像当你跟他交谈时,他的目光总是有力地迎接着你的目光,其真诚令人感动。
整个八十年代,格非的小说创作基本沉浸在书斋式的玄想之中,《欲望的旗帜》以降,特别是新世纪以来陡然多了许多现实的沉重与疼痛。《蒙娜丽莎的微笑》可以看做是这一转型期的力作,熟悉当代文化史的读者不难认出,小说中的主人公胡维丏身上明显带有九十年代跳楼自杀的上海评论家胡河清的影子,而胡河清生前即是格非的好友。这部中篇小说浸透着亲历者追悼往事的哀伤,这是对八十年代的凭吊,几乎是一曲沉郁的挽歌。可以说,这篇小说预示了格非后来的一系列写作,预示了《人面桃花》《山河如梦》《春尽江南》对于中国百年历史与现实的关切与进入,那始于草木葳蕤的忧郁,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变奏为力透纸背的苍茫。这个内心幽寂的中年男子迸发出的巨大激情,使他得以超越历史的芜杂与晦暗,同时也理所应当地完成了内在自我的超越。
而当我们穿越时间的虚无与灰烬,再来回望《相遇》里的这些篇章,它无疑具有了一代人的精神编年史的意味。就像博尔赫斯诗歌里的月亮,“看它,它是你的明镜”。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