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
“中国文明是诗歌文明,但‘如何建立一整套良性的诗歌创作及发展环境’这个问题甚至一直都没有被关注。”欧阳江河从语言、翻译和交流的角度探讨中国诗歌发展脉络及困境,欧阳江河指出,民国诗歌所构建的审美范式影响和制约着大众对诗歌的界定,给当代诗人带来理解困难和诸多挑战。以下为部分发言实录:
翻译助推中国当代诗歌进入世界视野
欧阳江河(诗人、文化批评家):当代诗歌的地位还是悬而未决的事。我们经常会在国外和一些同行、诗歌的读者以及汉学界朋友有交流。在美国的时候,我经常去街头逛不同的书店,尽管我还没有办法熟读英文书,但我想了解在国外阅读的消费市场上流通的都是哪些诗歌。
在美国,尤其是在纽约和华盛顿,就翻译诗歌而言,书店会设置一个专门的专柜,大概三五百本书摆放,其中最多的是鲁米的诗,经常有几十个版本。中国的诗歌主要是古代诗人的作品,比如:杜甫、李白、白居易等,或者就是合集。我在大书店能够看到的中国当代诗歌就只有北岛的作品,合集也有我们三位(指欧阳江河、西川、于坚)。最近西川有一个诗集在新方向出版社出版了厚厚的一版,并得到了翻译方面的大奖,这是出版界、翻译界应该是第一次奖给中国诗歌作品的殊荣,主要是奖给译者。
在德语、法语国家,包括意大利、西班牙等,中国当代诗歌都渐渐开始出现一些个人诗集以及合集,参与诗歌翻译的目前主要还是汉学界,应该说这个工作从北岛开始也就二十年左右时间。真正比较有影响,有层次感的翻译在最近这七八年。比较年轻一代的翻译人员有个特点:他们不仅仅只是一个汉学家,有很多翻译家自己也是诗人,他们有着双重身份,这和老一代的汉学界翻译家不一样。他们既是翻译,又是写作本身,又有研究和批评,这样一种比较混合的途径有利于中国诗歌进入世界诗歌交流的视野。
可以说,所有的交流如果没有好的翻译,就没有好的基础,就是无源之水,而这也是我们中国诗歌与世界诗歌脱节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这一点,如果得到了弥补,填补空白,是为下一步更开放、更深入、更具专业的交流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平台和起点。
当代诗人面临写作生态困境
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值得我们关注,就是我们当代诗人面临写作的生态问题。作为写作者,我们所面对的处境与困惑,和读者所面对的中国当代诗歌和古代诗歌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所有读者对诗歌的理解和美学标准以及接受度、个人品位等都不一样。
例如,什么是诗?这个概念被已有的文本所培养和决定的。刚才于坚讲到的新诗,我们都是在所谓民国诗人作品的培养下形成对阅读的品位和标准,以及审美的趣味和立场,更不要说往前推到古汉语的影响。读者所接触的和我们从事诗歌写作的诗人接触到,即便是同样的东西,但也不是一回事。
因为完全从阅读的角度来理解,它就是一个审美对象,一个接受对象,什么叫诗,这就是诗,但是我们当代诗人,我们要从事写作,要怎么把诗歌往前推进,如何让诗歌写作不仅和我们的审美情趣,我们对传统的、资源的理解有一个衔接,同时要把这一个工作向更高处和更深处推进,得有我们的存在。我们现在所生存的这样一种处境,作为人的处境,我们这个时代产生最深的写作意义上的,思想意义上的联系,成为我们写作两相辉映的立足点。
诗歌革命:创新与传统之间的较量
像古汉语本身的作品,以及古汉语通过旧白话向新白话以及现代白话、现代口语转型的过程中,产生的无数诗歌作品,仅仅依据这样一种关系延伸是不够的,所以诗歌写作需要有创造性。
面对我们的存在、我们的生存处境、我们的语言以及我们对诗歌的定义这样一种局面,我们和阅读(不仅指普通消费意义上的阅读,甚至也和批评性的阅读,学术性的阅读,翻译性的阅读)存在很大落差——我们可能太激进,太前卫,我们走得太远了,甚至带有破坏性。很多人认为,根据古汉语的经典文学作品和以及民国的经典诗歌培育所得成果,已经成为我们生态,变成诗歌本身的定义。而事实上,我们和“它们”产生了对抗,甚至不太认同的局面。
于是,我们把自己抛入了“非诗歌”、“反诗歌”的境地,这样的写作和阅读,甚至是我刚才讲的学术性、批评性的阅读,它成为我们现在写作的一部分。我们已经习惯这种方式,这是诗歌革命、新诗的革命——可能真的只能用“革命”来命名它——里面有种决绝的感觉,甚至有点绝望的局面。
我们所有人的,关于诗歌的基本的审美和标准,主要由民国诗人和古诗所确立。那么我们当代诗人需要干的事——敢于同整个中国当代诗歌的标准、审美趣味“叫板”,我们把我们的存在、现代性东西、把非诗歌的东西放进来,我们得写雾霾天,我们得写停电,(正好西川也写过,还有刚才于坚也写过好几首非常有名的诗就是停电)。而这些东西在古典诗歌和民国的诗歌里没有参考,我们只能在和现实的对应中摸索,寻找写作的灵感,挑战和力量,寻找这种不可能。
“读者读不懂”的尴尬场面如何破?
自新诗诞生以来,尤其是文革后以及新时期的文学时期,诗歌写作就伴随着来自阅读的质疑和严厉的批评。多年来,民国诗歌(比如徐志摩、戴望舒等)所形成的审美趣味就主宰和制约着我们对诗歌的界定,不仅是“好坏”与否的标准,更是“是”与“非”的界定。在界限内,这就是诗,超出这个界限,就不是诗。朦胧诗出现以后,就出现“懂不懂”的问题,而且这个指控首先是来自诗歌内部,来自一些老诗人的批评,一直持续至今,而且我觉得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除了怎么定义诗歌美学,和阅读环境、阅读生态的慢慢的规定和培养,还有一个原因是现代诗没有绝对的标准。同时,我们不享受古代诗人的那种“特权”。比如说庄子、老子、孔子的作品,难道我们今天就读得懂吗?但是他们有让你读不懂的特权,你敢说他们的作品是垃圾吗?所以,读不懂是你的问题,你的素养不够。而当代诗人并没有这个特权,所以当读者读不懂的时候,就是诗人的责任,不是读者的问题,这里有一种历史处境的吊诡。
关于“读不懂”和怎么对待我们当代诗歌写作的经验,让我们所努力呈现出来的作品和读者之间有更多共鸣,这不仅是写作的问题,更是双方沟通的问题。
理想与生活:诗歌译者的生存困境
诗歌翻译,尤其是中国当代诗歌翻译,在整个文学翻译生态中处于孤立的局面,诗歌本身没有办法回报翻译,为什么?文学翻译,小说的翻译,可以成为畅销书本,十个翻译小说家里面,可能就有一个就获诺贝尔奖,因为20世纪的文学生态中,文学奖已经成了一个很重要的衡量标准。小说翻译有各种各样的回报手段,而诗歌现在很难给出版社带来真正意义上的畅销,诗歌翻译者付出的劳动很可能是小说翻译者的十倍。又没有什么回报,只有一种情况下可以持续,就是翻译者自己的爱好,对诗歌的热爱、奉献。这也是当代为什么诗歌翻译者很多自己就是诗人,他们对文学,对诗歌有非常好的理解,有真正的热爱。
但是这个东西能不能当饭吃很难说,能不能当学问用也很难说,能不能当奖获也更难说。所以你得要找到一个已经解决了所谓的生计问题以后,作为一个真正的爱好、一个心灵问题,你才有可能献身于诗歌,才能有持续性。
我们不是通过诗歌的稿费来维持生计,这是中国诗歌得以持续的主要原因,同事也是中国诗歌“盛世”加“乱世”给我们的巨大礼物:给了我们比较充分的自由。认真地讲,在这一点也正是中国诗歌作者较之于畅销书作家、小说家纯粹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古代,情况也大抵如此。中国古代诗人主要都是官员出身,从事学术、读书,写作、写诗只是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说他们可以把生命献给它,精神智力献给它。
在美国就不太一样,美国可以一辈子只当个诗人,他们有一套制度,诗人可以选择在大学兼职。好的诗人都可以作为大学诗歌写作班教授。各个大学和文学中心会找到各种各样的赞助,用来付给有影响的诗人特别高的朗诵费等。而所有的这些制度,在当今的中国仍然还没有确立。中国文明是诗歌文明,诗词、书法为中国文化艺术中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样式。但是“如何建立一整套良性的诗歌创作及发展环境”这个问题甚至一直都没有被发掘,还没有被提出,这个是我们写作的生态。
刚才我们只是从语言、翻译和交流的角度来探讨中国诗歌。我特别同意于坚的说法:诗歌走向世界,首先更应该走向中国,走向咱们自己内部的读者。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