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散文是适合老年人的文体,起初颇怀疑,待读了阎纲先生的散文,始信之。阎纲是知名的文学评论家,尤在新时期以来,堪称为文学急先锋,其文笔之热烈和动情,至今读来令人澎湃。晚年阎纲,起笔作散文,虽多为短章,但可称之为佳构连篇也。阎纲老矣,文章却筋骨十足,哪里有丝毫的暮气。老年人为文,难免有温吞和絮叨之嫌,但阎纲丝毫没有。我之所以也认同散文乃是适合老年人的文体,正是因为老年人有阅历、有积淀、有体悟,文章写来不故弄玄虚,也不叠床架屋,更不会没话找话。不妨读老年巴金的《随想录》 ,也不妨读暮年孙犁的《耕堂劫后十种》 ,他们记亲身经历的旧事与磨难,沉郁与悲愤满纸;又来读黄裳的《来燕榭文存》和《来燕榭书跋》 ,乃是借读书来谈故人与旧事,风雅与沧桑满纸;或者再读杨绛的《我们仨》和《走到人生边上》 ,写一个家庭的坎坷遭遇,温暖与痛楚满纸;更或读周有光的《拾贝集》和《朝闻道集》 ,所思与所想的杂写与杂记,忧思与襟怀满纸。此等篇章,非老人难作也。
老年人多忆旧,但读阎纲念旧之文,却感到实非一般。其人曾有过被无稽污为“反革命”的非人遭遇,也有过文坛弄潮之风云过眼,长期浸润文坛见多了花开花谢,凭借的是对于文学纯粹的挚爱,还有对正道的执著坚守。晚年阎纲,本应安享残阳,爱女却疾患顽症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系列地折磨都让他痛定思痛,换来了难得的血泪文字。 《我吻女儿的前额》 《三十八朵荷花》等名文,忆病中的女儿阎荷,伤悼之中藏有大爱;又如《我的摇篮我的恩师》追忆早年在《文艺报》工作的旧事,也写他的领导和恩师侯金镜,分外动情; 《 “小草”为英魂而唱》写他与诗人雷抒雁的交往,点滴之处见性情,也表达了他对于曾为烈士张志新写出诗歌《小草在歌唱》的诗人之敬意;再如, 《纪念柳青》写乡土作家柳青, 《悼犯人李铜钟》写作家张一弓, 《临终前的忏悔》写农民作家乔典运,均是饱含深情,他为作家歌哭,为作家鸣不平,忆往事,也记故人,许多细节真动人。这样的文章,没有痛彻之经历,没有艰难之遭遇,没有刻骨之见闻,想来是不会写出来的。
阎纲的散文有见识。毕竟是评论家,即使写散文也难免夹叙夹议,写人、记事、读书,有思考也有态度,显示出批评家的修养和底蕴。有几篇散文读后印象很深刻, 《审计厅长笔下的贪腐》一篇,写河北省原审计厅厅长张成起和他的散文写作,但显然落笔之处却见批评家的本色。张成起曾写有《解读李真之死》 《我与程维高的是是非非》等作品,轰动一时。这位在新时期之初为“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疾声呐喊的开路者,他记张成起的人与文,其实更是表达自己对于有骨气也有清气之人的欣赏和赞叹:“张成起铁肩担道义,挂冠不归隐,‘还是有话要说’ ,于是,昨夜的风,昨夜的雨,风风雨雨,经年官场现形,茫茫宦海沉浮,父老乡亲的恩泽,妻子儿女的牵挂,一起涌上笔端,述往事、思来者,爱国爱家,忧国忧民。 ”另一篇我喜欢的散文则是《我的邻居吴冠中》 。阎纲此文记著名油画家吴冠中先生的几个生活细节,既可看出作家与其交往的君子之心,又写出了吴先生高洁的风骨,但我尤为看重他对于画家吴冠中散文的相关识见。吴冠中说,我本不想学丹青,一心学鲁迅,这是我一生的心愿。阎纲真懂吴老。
将杂文笔法化入散文写作之中,乃是阎纲散文的另一妙处。散文《冷落了牡丹》 《鹿的奉献》 《我吃下一只苍蝇》等,或是写他洛阳观牡丹,或是记一次基层采风的接待,抑或是写自己被故乡文友欺骗的经过,嬉笑怒骂,着笔却深,抨击的是盲目的大众,是腐败的官僚,是浮躁的世风,令人读后深思、惊叹、拍案。还有妙文《猴年说猫》 ,谈本命年生日收到晚辈送猫作礼物,又赠小说当解闷,由此延伸写猫之媚态,谈小说描写之世态,交叉呼应,形成映照,以致最终有厌倦和抛弃俗物之决定。再如短文《 “就是没有一个鼓” 》 ,写京城“贱民”拦车告状,却是“立刻被抓,扭送某处,下落不明” ,又转笔写他偶读周恩来总理在杂志上的一段关于封建社会“击鼓告状”的议论,最后反问:“那位递状子的何不在他的衙门口去‘击鼓’ ?要有鼓,他是不是就不去拦那个车子? ”此文写于1979年9月,阎纲说他34年后重新发表于报端,又借此作他的一册著作的序言,而此文最后一段写到他更为关心的一件事:“天凉了,家属的夹衣该送到什么地方去? ”
文章老更成,健笔意纵横。阎纲先生八十有二,真是老矣,但他的文章,却是愈来愈精妙、沉厚、筋道,脱去了早年深受政治伤害和影响的藩篱,可谓是洗尽铅华,唯见真知与风骨。前几日,有幸收到先生邮件,又有新作数篇,漏夜读过,敬佩之心油然而生。想来竟有许多老人敢说真话,能有担当,可谓今日中国之一独特现象,阎纲是我发现的又一个。对于散文写作,先生曾有文章议论,乃是《美文》杂志主编的一个约稿,先生却对该杂志将散文分为“长、中、短”三种颇不以为然,由此谈及当今散文写作实则是更应提倡简短。所谓用笔精炼,应是底蕴,是修炼,是功力,更是气象,为此,阎纲用一诗言为当下的散文写作表明个人态度,乃是“任凭你千军万马,老僧只凭寸铁伤人” 。我读此句,深感这也正是阎纲散文写作的自勉和写照。先生的散文,虽多短,却令人深思和动情,恰如老僧发力,手中所使,不过“只凭寸铁”罢了,但“伤人”的,却是击中要害,真正地打动人心。这般文章,少年人何曾写出?先生应该多写。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