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现象学(冯冬)
每次看它,形状如斯变化
这取决于我的姿势,如果我站着
它就下沉,但它并不是在
我站立的瞬间沉下去的,但也
不在那之前,我的反像
如果我坐下,它冒出长角直顶天花板
戳出一些近似意识的窟窿
如果我相对地面呈水平,它立刻
耸立成一道薄薄的峭壁
我从客厅走到卧室,它上下颠簸如晕船
有时抢我的内衣,吞我的袜子
我只当它疯了,它不说话
她说衣柜太大在客厅有点吓人
三分之一,但我真不知
她拿它跟什么相比,如果发洪水
衣柜就是方舟,永不够大
把我们也装进去,窗台的水仙
有不想见的客人就躲在里面
隔着缝隙,看被挤成斜纹的脸
我们是衣服的客人
这帝国内的帝国,领带的种植场
最后一块人类殖民地
一、哲学和哲理辨析——关于本诗的哲学高度
我们看世界(事物)如何,取决于我们的观察方式。冯冬这首诗是一首系统性有哲学高度的观察诗文本。现象学是反理性权威的哲学学说,因而这首诗不是“哲理诗”。一般阅读中常常把哲学和哲理混为一谈。哲学思潮中还有理性和非理性分野,也有二元论观点存在,拿哲学当哲理,反映了阅读者知识上的缺欠。将哲学等同于哲理反映了我们根深蒂固的马克思主义理性哲学辩证法——及普及简化版本对思维的影响。我们诗歌创作上先天不足,很大程度体现在缺乏哲学底蕴,或者说陷入一种狭隘的认识论中。
本质上,诗歌是以现象(学)角度认识和反映世界(事物)的文体。具象到抽象,具象的抽象,抽象的具象,包括意象等等,都试图通过独特的现象观察,进行诗性言说。相对于其它文体,诗有诗的方式,诗有诗的独特方法论。胡塞尔的现象学主张通过现象观察直接透视“本质”(事物的本真形态),强调意识中发生的第一印象,认为直接认识才是可靠的,未被先入为主的理性所遮蔽。现象学反对理性对事物的整理合成(把世界作为破碎的表象材料去整理),最后陷入理性的泥潭,形成堆积的成见。这与诗的目的不谋而合。
冯冬的诗作通过对衣柜的现象观察和描述,为我们展示了衣柜这个事物在意识中的真实情况。看起来很新鲜奇特,却能勾起我们意识深处的通感。艺术家(包括诗人)常常有在普
通感知基础上延长和深化的感觉器官作用。冯冬这首诗就有这种本质的价值和作用。当下诗坛这种文本很稀缺,难得。
二、本诗的学习与赏析——谈如何标准欣赏诗歌
读诗不是读散文小说,诗有诗的内容,而且常常与一般散文和小说的内容大不同,用一般的读法几乎是门外看诗,如同色盲看色彩图谱。我主张以艺术的眼光去看诗,诗是文学,由文字组成,有表意功能,但主要是艺术,我们欣赏诗歌作品时,应更关注诗的内容去,欣赏其艺术成分,而非仅仅寻求见解认同,情感认同,或者寻求教诲指导。诗,至少有一部分诗的写作主要不是提供这些其它文体媒介可以提供(甚至优于诗)的信息。我相信当下诗阅读和欣赏是个问题。
冯冬这首诗完全是对日常事物的现象描述。每次见到衣柜,它都在变化形态,而且衣柜的性状取决于我的姿势,这个现象很平常,但常常被忽视。——本诗正是在被忽视之处,展开了提示了精细的意识发生机制,即独到的感觉体验。我们以往讲化腐朽为神奇,发现诗意诗美的能力,应该是这种见人所未见情况,当然这也是一种特殊能力——摆脱日常和习见的僵化和麻木,诗文本的作用正是如此。
我们不得不惊叹诗人在一件十分普通的事物上的感受力和表现力,将其写得富有魔幻色彩。衣柜并不在此刻下沉,也不在以前,这种悖论式表述容量非常大,联系到后面的方舟,我们在这里看到诗的表意方式与散文多么不同。这里是一种技巧,悖论式语言本身有两个维度,一个是衣柜确在我坐下时候下沉了,一个是它并非在此刻或某刻下沉,因为在现象学意义上,事物发生的印象在意识中不是表象,而是某种敏锐的综合感知,它不是某种游戏。下面“她”的出现,衣柜与我的互动关系,以及对它超常功能的诗性叙述,无不带有令人回味的暗含,在诗歌里做了透视性形变。诗是在螺壳里做道场,诗人只写一个衣柜,富含大量独特的体验、意识,不得不说诗歌写作水平很高,令人拍案称奇。
三、平庸和优秀辨析——关于本诗的诗学启示
由于对诗的理解停留在陈旧见识和个人写作观局限上,对高水准诗作的阅读常常存在“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现象,反映了读者自身的局限和不足。对诗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我们当下对诗的评价并不标准,或者说不是诗本位意义上的,更大程度表现在各层面作者读者对诗这种文体认识程度有别。如果连诗为何物,诗的内容,诗的方式,诗的功用上都缺乏应有的认识和理解,谈何诗歌欣赏和评价呢。简单化,文学入门化,初级写作文体等观念言说泛滥,也是一种现象,因为它“非理性”。我们不难想象读者们放下秤杆,锄头,酒瓶等,转过来谈诗,会发生什么情况。诗歌作为文学,作为艺术,缺乏相应才气禀赋,修养趣味,知识含量,特别是对诗的专门认知等等前提,是难以想象的事。
我个人认为诗是属于极少部分人的文体,无论从写作还是从欣赏角度看。当下诗歌写作多元化,呈现混乱局面,平庸写作泛滥,如果从现象上看,也是某种发言权某方面受阻,在诗这种简短文体上决口所致。不能说一点功用没有,但需要有一部分人去坚持诗的品位,否则诗将被各种功利化工具化潮流伤害。
草草地按照一般写法,表达些大家都未必不知不懂的“内容”,这种写作是入门级的。对诗建设,诗品位的提升有害无益。在这种背景下,冯冬这类写作者就显得珍贵了。诗歌大众化,大众需向诗的层次靠近,两种看法都解决不了诗歌问题,也缺乏操作性。至少应该有一部分人把诗带到高处。
本文也算给这少部分诗人鼓鼓劲儿吧。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