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日,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宣布W.S.默温为美国第17任桂冠诗人。有评论说,这是美国诗界的荣幸。的确,以默温在美国诗史上无可争议的重要性而言,他当不当桂冠诗人已经不重要了,荣誉对他来说更像一种负担。默温在上世纪60年代写下:“远离荣誉与它的绞刑架 / 梦见那些喝下冰冷泉水的人 / 说出的真理。”真理是寒冷的,它拒绝美化与修饰,诗歌真理之残酷性在于它与普遍价值观的拒不妥协。默温在诗歌生涯中似乎一直保持着远离的姿态,远离文学界,远离社交,远离大陆,常年住在夏威夷的岛上照料他的植物。他曾拒领普利策奖金,拒任普利策奖评委,拒绝在美国的大学任教,这在当代美国诗人中很罕见,就连金斯堡这样特立独行的人,也在学院里讲授诗歌。默温援引哲学家罗素的话:“如果诗人不能独立,这世上没有谁可以独立。”
2009年,默温因诗集《天狼星的阴影》第二次获普利策奖(第一次是在1971年因诗集《扛梯子的人》)。默温诗中的声音如一个飘浮的精灵,游离于美国主流社会之外,却不时返回读者与公众,带来文明以外的消息。默温尝试开辟人类认同以外的精神空间,尽管他无法完全逃脱认同。从精神分析看,个体在俄狄浦斯阶段依靠自居作用以及象征化进入社会秩序,在社会结构中获取相应位置成为主体,而默温在诗歌中一直怀疑的,正是包括语言符号在内的主体化构成对人类意识的主导。引导他的,并不是人类智慧,更不是知识,而是光线与黑暗交错的纯粹之谜。在一次访谈中,默温说:“天狼星的阴影纯粹是一个隐喻,是想象,但我们一直居住其中。我们即是天狼星的阴影。当我们交谈时,我们看见了光,看见了脸,但我们知道在这背后,还有我们从未知晓的另一面。另一面是黑暗,是引导着我们的未知的一面,我们的生命一直如此。这是神秘,无法祛除的神秘。它赋予生命以深度和广度。”
默温诗歌的内在驱力源于这无法揭开的他面。如《西米里族人的便条》一诗,Cimmerian 是荷马史诗里永远居住在黑暗里的一族人,他们为何写便条?他们如何描述黑暗?他们想对我们说什么?“它到达我们这里 / 我们什么也看不懂 / 只有问题,或者 / 它把我们变成问题。”知识失效的片刻,我们的身份成为被质询的对象而非质询他者的出发点。默温在诗中不停发问:“它从哪里来,来自 / 罗盘的哪片花瓣 / 它为谁而写 / 此刻对谁诉说 / 不久后它是否 / 以另一种意义诉说 / 它是问题 / 还是不断从我们 / 视线中消失的 问题的背面。”诗人观察到的并非已定型事物,而是它们陌生的流变,它们尚未诞生的模样:“没有谁在白天看到 / 古代传说中的形体 / 那些西米里族人 / 居于纯粹的黑暗 / 或黑暗的另一面。”无法看到不等于不存在,默温沉思的正是这种难以触及并确知的存在方式。
光并非黑暗之对立,而是它的补充,没有光黑暗无从显现,光没有形体,既存在也虚无,即熟悉又陌生,没有谁可以抓住它,据为己有。光稍纵即逝,光即易逝性本身。“穿过种子的黑暗与青铜色的秋分 / 我记得夏日的明亮。”在《阴影的眼睛》中默温写下:“另一面的看守 / 看到了开始 / 自己却隐身于 / 四射的光芒 / 黑衣的乞丐 / 阴暗的门槛上 / 一个影子在等待。”门槛乃是进入与离开的之间,如同影子联合并区分着光线与黑暗。等待的阴影意味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负面,死亡的迫近。然而,默温并不惊惶,他赞颂阴影:“哦延伸的阴暗景象 / 穿过脸庞 / 穿过颜色与山脉 / 穿过所有已知的 / 或仿佛已知的 / 没有声响的预告 / 没有话语的离别 / 超越时间与知识的向导 / 哦忍耐 / 超越了忍耐。”
古人认为天狼星造成夏季的酷热,让狗不停喘气,所以天狼星也称“犬星”。诗集很大一部分献给默温失去的3条爱犬。默温在动物身上看到一个性灵的世界,动物与人不一样,它们熟知黑暗,不惧怕黑暗。“是时候了,我跟随黑犬 / 进入黑暗,白昼之心。”默温任随动物之灵的引导:“我完全相信黑犬 / 穿过光的年代,穿过阴影 / 进入黑犬的盲 / 黑暗的房间已被知晓 / 我不再惧怕,因为黑犬 / 仔细地引我走上盲的楼梯。”与盲人一样,动物在黑暗中其实并不盲,看得见通往另一重死亡的道路,成为诗人的向导。默温不断听见这野性的呼唤:“我再度听到这音符 / 从渴望的弦上发出 / 弹奏时 / 两端猛然绷紧 / 从鸟的歌声里撕下这音调。”动物呼声中的迫切,只有与非人类亲近的人才能听见与辨识。
默温认为诗歌并非说,而是听。他在访谈中说:“人要去听,直到他听到某些东西。”在更早的《开放形式》一文中默温写下:“诗的形式:记下听的方式,听诗如何在词语中发生,尽管词语并不造就诗。同时,这听见证了生命如何在时间中发生,尽管时间并不造就诗。”描绘无形阴影与倾听动物沉默的呼唤,这是默温的每日功课。在夏威夷语中,Muku 指“没有月亮的夜晚”。默温倾听死去的Muku,听它象征的黑暗世界:“此刻你比我想象的更暗 / 我得到的不是智慧 / 它的剥夺与纯粹的允诺 / 而是这无法写下的空缺 / 我仍在听,直到再没有什么可以听 / 进入盲的彼岸 / 一同行在黑暗中。”
默温任桂冠诗人的消息传出后,有人担心他无法很好履行桂冠诗人的职责,即运用自己的影响力推动诗在美国社会的传播。这样的担心是有理由的,虽然默温在二十世纪60年代积极参与社会运动,但他毕竟不是哈斯或平斯基那样致力于推动诗歌事业的公众人物。他现在隐士般地生活在夏威夷的毛伊岛,他对《纽约时报》记者说:“我喜欢安静的生活,我不可能总是奔走于华盛顿。”诗人也一样在奔走中过活,只是他已经“超越了忍耐”。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