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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峻梁《向内打开的窗子》评论两篇

2014-03-19 14:37:07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辛泊平 桫椤

   


宋峻梁


向内打开的窗子

  此在的疏离与精神的流浪
 
  ——宋峻梁诗歌阅读印象
 
  作者:辛泊平
 
  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十年不长也不短,但认识一个人,十年应该算一个足够的时间前提。认识宋峻梁已近十年了。十年来,因为诗歌,每年都会有一次相聚,在不同的城市,在不同的季节,或长或短,每次都会聊上一会儿,从诗歌到事件,再到具体的诗人,我们多有相似的感受和看法。一直想写点什么,给他的诗歌,给他这个人,但总是不知从何说起,结果一放就是多少年。在一些诗人眼里,宋峻梁深沉、冷静,似乎难以接近(许多年轻诗人曾对我表达过这样的感受);但我从第一次相识,便感受到了他身上自然的朴素与隐藏的热情。是的,不是奔放的热情,而是隐忍的热情。不同他家乡白酒67°老白干的浓烈,宋峻梁的热情有些矜持,有些平淡,但却是自然而然的流淌。我喜欢这样的诗人,在一些诗人刻意以身体而不是以文本表达诗歌的背景下,在世人谈诗人色变的年代,这种谨慎的热情可以为诗人赢得世俗的认可与尊重。
 
  还是先回到诗歌。写作是生命的一种表达方式,相对于尘世的角色,它更为隐秘,但也更为真实。从文字而不是从印象入手,我们或许可以发现另一个不同于肉体存在的宋峻梁。
 
  我有高大的身躯
  却有胆怯的内心
  我对每个陌生人微笑
  他们面无表情
  或充满敌意
  我也对伤害过我的人微笑
  他对我不屑一顾
  或只是微微颔首
 
  我想与这个世界保持亲密
  不孤独,更不被抛弃
  因此小心翼翼
  我不敢抢先说出热爱
  也很少流露憎恶的表情
  我显得油头油脑
  一副市侩模样
 
  我有这样的微笑
  保持着尊严与距离
 
  ——《我有这样的微笑》
 
  这首诗几乎是宋峻梁的自我画像,只不过,他用的材料不是色彩,而是文字。像鲁迅一样,在自我呈现时,宋峻梁对自我并没有美化,而是冷峻如刀。诗里的“我”高大,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内心和胆识,而是谨小慎微,如市侩一样左右逢源。在这里,微笑既是一种表象,也是油滑,是获得世俗认可的一种手段。而在微笑的背后,是诗人对面具人生的深刻体验与无情的嘲讽。“原谅我,我还是个孩子/你可以看我的眼神/就会相信我的内心其实多么脆弱”(《无题》)诗人对那个缺少自我的“我”是不满意的,但并没有因此而有意隐瞒,而是直面他,呈现他,让他无处可逃,让他无地自容。可以这样说,在人性的层面上,诗人这样处理,既是审视自我,也是关照众生。所有的人都可以从这面镜子里照出自己面容的暧昧与内心的破碎。在喧嚣的人群中,所有的人都在掩饰自己的内心,这是生存的策略,但不是灵魂的必需。诗人明了这个生人的游戏,但并没有沉溺其中,而是坦诚地拎出被面具掩盖的心灵黑子:“我无力孤芳自赏/也无力/随波逐流”(《被糟蹋的……》)。可以这样说,在这个罪恶都希望被涂上光环的时代,这种自我剖析需要人生的勇气,更需要写作的良知。
 
  宋峻梁说:“我所理解的世界,我所存在的世界,一个人与所有面对的事物,甚至事物之间的关系,都存在着紧张;我的诗歌体现了这种紧张,我的内心处理着这种紧张”。“我沉默的时间过长了/仿佛抛弃了这个世界/仿佛没有了惦念”(《春天的拯救》)这是时刻内省的诗人才会有的生命与词语的双重自觉。在超动车飞速旋转的世界里,面对娱乐至死的肉身现场,诗人并没有放松警惕,没有坠入那种缺乏方向感的人生冲浪,而是一直在询问“我是谁”。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自明的问题。在《忽略》里,诗人设计了一系列的自答题,他一一试探,又一一否定,因为,他无法把那些刻板的词条和鲜活的生命打上等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此在的社会属性即是自我,公务员,旅人,丈夫,男人,小人物,大领导,都可以印证肉体的存在,都可以是追随欲望的回答。然而,它们是伦理与世俗相互妥协与合谋,不是诗人心中的意义所指。所以,诗人才会在一次次说出之后,又一次次否定。而在这怀疑衍生怀疑、否定推进否定的过程中,诗人最终接近了生命虚无的本质。这是诗人对此在身份的怀疑与对终极灵魂的追问。
 
  怀疑是自觉人生的基本元素,是诗人词典里重要的词根。因为怀疑,所以追问;因为追问,所以疏离;因为疏离,所以在路上。在宋峻梁的诗里,疏离感与流浪情怀是一种淡淡的底色。物欲横流,道德缺席,一切都可能成为媚俗的可能与意义,生命的叩问与尊严在逼仄的生存里显得异常苍白:“许多空白的纸张/没有字迹就已经发黄/许多鱼在发臭的河流里/从出生游到死亡”(《鱼骨》)。这样的世界没有温暖,没有慈悲,有的是对生命的漠视与伤害;而且,这种漠视与伤害并非短暂,它贯穿生死:“每一个夜晚/都没有食谱/每一个夜晚都/有硌脚的石子/等在地上”(《一个人的寂静》)危险无处不在,但人们却在失重的狂欢下丧失了警惕,只有诗人能够准确而清晰地感受到,那硌脚的石子就在前方。这是一种旷世的清醒与孤独。“我可以放弃什么/能把时间放慢/关掉电/关掉水/还能关掉什么”(《浮尘》)荣辱颠倒、是非混淆,宋峻梁不是时代巨子,他只是一个倾听内心的诗人,无力改天换日,但可以做到忠实自我,可以选择“无为”的姿态:“安静下来/在一片黑暗里藏身/安静下来/在缄默后面搬运词语”(《安静》)。此时,安静,只是诗人的一种肉体选择,灵魂依然在路上。
 
  你在路上捡金子
  你沉甸甸的背囊
  装着三十年的月光
 
  鱼群游向大海
  脊背张着透明的帆
  而河流的源头却是你的方向
 
  你瘦弱的骨头
  吹着珠穆朗玛呼呼的大风
  风里有你破碎的爱与梦想
  ——《走在路上的人》
 
  和尘世理解的价值不同,在宋峻梁的价值词典里,月光是最大的财富。肉身沉重,但骨头可以轻盈,可以乘着山峦之风,去追逐哪怕是破碎的梦想。在这首诗里,那个市侩的乡愿者不见了,诗人成为鲁迅笔下的“过客”。他要上路,要走,要逆世俗膜拜河流的源头,因为,它不仅是人类出发的原点,也是生命的最终归宿。这是诗人的发现,也是诗人的皈依。“平原的荒凉正是我内心的荒凉/我整夜游荡,走得太远/甚至无法回应母亲的喊声”(《我曾在平原上游荡》)长路漫漫,荒凉回应着荒凉,但母亲的喊声依然在遥远的记忆里,并不时温暖荒凉的行程。正因如此,诗人的精神之旅义无反顾:“夜风吹起衣裳,吹在裸露的肩膀上/我没有泪,没有哀伤/我低吟,像一只趴在草叶上的虫子/想不起下一句/就停下来。我想这样/多么轻松呀。风吹过速生杨/在麦田上荡漾”(《多么轻松》)可以这样说,与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疏离,在自己灵魂的天空下流浪,成为宋峻梁对抗当下的精神力量。在另一片不同于当下的天空下,此在的屈辱化为反抗者隐秘的荣耀:“月光下,豹子没有了伤口/每一次奔跑/都变成了花朵一样”(《月光下的豹子》)。
 
  可以这样说,宋峻梁已经洞悉生命的秘密,他选择了与此在的疏离和精神的流浪,但诗人并未因此而坠入万念俱灰、万缘俱断的虚无。因为,他内心深处还有原始而纯净的回忆。往事如烟,但在回忆中,往事变得比现实还要清晰:“孩子/你瘦削的肩/经不住硬质墙壁/一碰/小手掀起珠帘/阔大的房间/盛着钟摆的回声/一只典雅的挂钟/兀自走动”(《掀门帘的男孩》)。其他如《泡茶的女孩》是灵魂的律动,《八十年代》和《杀鸡过年》是关于饥饿与成长的记忆。在回忆里,他是一个与疾病、饥饿对抗的男孩,是对自然与人事异常敏感的智者。在这些诗歌里,即使是苦难,也是诗人存在的证明,在线性的时间上,它自有终结,在心理的时间里,它自会转换:“我少年时代的窗子,现在/在我心里敞开了”(《向内打开的窗子》),“我知道几乎每一家的窗口都有/孤独的面孔,和暗自明亮的目光”(《在灰暗的屋顶下》)。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构成了诗人此在意义的有力见证。
 
  我渴望艳丽的羽翅,渴望
  彩色的粉末落满床底
  遮住病弱的肉身,给时间一个假象
 
  我落尽白发,不再被自身伤害
  从漫游的长路归来,拉严记忆的晨昏
  ——(《最后》)
 
  渴望是记忆的一部分,也是精神流浪的原动力。有渴望,生命便有阵地,有阵地,灵魂便有尊严。诗人灵魂的坐标,最终还是对心灵宁静与理想之光的信仰。但诗人无意把心灵的信仰与灵魂的轨迹换取世俗的荣耀,他追求的只是生命的自证与自足,所以,他才会“一个人默默面对火焰/我知道他内心的黑夜/正在燃烧”(《友人——给火柴》),才会“从漫长的长路归来,拉严记忆的晨昏”。大幕拉开又合上,舞台背后,是诗人的悲欢与荣辱,不关他人,不关世事。
 
  从语言上,宋峻梁并没有太多的自我约束,而是率性随意,或书面或口语,或隐晦或直白,都不是刻意为之,意到笔随而已。但我却格外喜欢他那些有宋词遗风的诗歌,虽是偶露峥嵘,但那些漂亮的短句却让人过目不忘,比如《纪念》里的“羊群洁白,风如发”、“心肺如土,植三五相思”。当然,语言只是诗歌的一部分,它可以成为风格,但绝对不是诗歌的终极。在宋峻梁的文字里,我最珍视的还是那种生命的自觉感与灵魂的自足性,包括他的自省,他的疏离,他的精神流浪,他疼痛的记忆与决然的守候。
 
  2014/2/27子时初稿 28日再改[NextPage]
  日常魅性与返魅者的权力 
 
  ——以宋峻梁诗集《向内打开的窗子》为例
 
  桫椤
 
  网络时代,诗歌变得非常难以言说。造成这种难度的原因,乃在于浩如烟海的诗歌文本让研究者对整体状况难以把握,被用作样本者的代表性始终值得怀疑,这就使得任何关于诗歌的全局性论断都带有“莫须有”的性质。其实这种状况不是在网络时代才出现的,林贤治在《中国新诗50年》中说,深圳诗歌群体大展之后,“整个诗坛已不可能恢复已往的完整局面,此时,总的倾向是去中心的、非主流的、边缘化的。”(林贤治:《中国新诗50年》,漓江出版社2011年11月版,第188页)深圳诗歌群体大展是1986年的事,约30年前就出现的这些变化就已经使诗歌成为一个莫衷一是的事物。这不是坏事,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的多样性才是诗歌的本来面目。
 
    但是,我们需要思考的是,没有了中心、失去了主流、站在边缘位置上的诗歌,拥有的是什么?在这种疑问中,诗歌不断延展着它自身的边界。姑且不论现实中的各种诗歌群落,或者网上各种诗歌圈子和网站,单就诗歌的创作倾向来看,就足以显示出它近乎混沌的脉络和方向。既然“诗无达怙”,则混沌也恰恰是回归了诗歌本来的流脉。最近,河北诗人宋峻梁出版了他的新诗集《向内打开的窗子》,透过其中的诗歌文本,我看到相对于上述中心、主流,当下的诗歌仍然显示出掩藏在文本之下的潜在流向,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日常生活的烛照。对日常性的重视,不仅仅是诗歌所谓“来源于生活”的解释,更有其在诗歌审美上的合理性,即在向生活靠拢的同时,依旧保持着诗歌的魅性,保持了“诗性”或者叫做文学性,重新唤起了对常态生活的审美追求。对此,不妨做一番文本考察。
 
  “在转弯处/我遇上一个人/在看天//天上没有飞行物/连鸟也没有//我静静地等着他/回过神儿来/走上便道/让开我前面的路”,诗集中这首名为《在转弯处》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既表达着作者关于生活简洁、朴素的审美,同时又体现出作者不俗的诗观。没有刻意的意境营造,作者只不过陈述所见的一种经常性场景,甚至只做了事实的陈述,而完全不带有价值判断的意味,拟或只是一个中立者角度观察的体验。但是,恰恰在这种冷静之下,潜藏着作者至少三重意图:对现实状态的呈现,自我与他者的互相定义,以及在常态格局之下作为一个诗人从世俗重返诗歌魅性的权力。诗中那个看天的人与“我”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他因“我”而构成了与“我”对应的第二者,“我”与他及空洞的天空构成某种场域,既是现实的时空,又是诗歌发生的场域,而“我”毫无疑问是以现实状态阐释者的立场出现的,这或许本身就代表了某种判断。而在另一些诗中,宋峻梁则不断显示出这样的诗歌决心。《她弹了会儿钢琴》的第二节是这样一段:“她弹了会儿钢琴/我没有去看她的手指/我在看从玻璃窗透过来的大片阳光/一只沙皮狗安静地垂着耳朵/似乎在静静地呼吸”,弹琴者与“我”,阳光与狗之间,不由不使人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中物像之间特殊的关系,安宁的存在感和状态感在自我和他者之间得以呈现,多维的现实被诗歌以自己的角度重现。“早市上的胡萝卜/带着泥/又新鲜又鲜艳/娘们儿鼓着浑圆的屁股/挑挑拣拣/捏捏硬实不硬实/看看顺眼不顺眼//然后过秤/装进塑料袋/拎回家/和别的蔬菜/放到一起”(《胡萝卜》),我不是在鼓励这首诗平白的写法,但是我欣赏诗人切入生活的角度,司空见惯的一个买菜的场景,“我”在其中只是个隐含的观察者叙述者,买菜的娘们儿和胡萝卜之间构成的日常性,恰恰就是诗歌切入生活之点。诗歌是一种有禅机的文体,它的意义常常在文字之外,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诗人的作用是什么?或许没有规定的答案,但是呈现真实,呈现常规,呈现日常的状态,为自我寻找在日常生活中的定位,建构生活的审美意义,唤起潜在的读者对生活的审美透视,也是诗人的使命之一种。
  
  诗是神圣的,尽管诗行中并不缺乏俗事和俗物,但是保持诗歌的魅性,勿使其流于庸俗和浅薄则是诗人的本能。宋峻梁以自己的诗歌书写再一次证明,无论诗人如何在俗世中生活,无论他拥有怎样的显示经验,他一定要握有返魅的权力,不丧失作为诗人的自觉性。诗人之所以为诗人,不是他或她用俗语呈现了生活——即便通俗并不可避免——而是在诗的背后一定隐含着生活的魅性。所以,他这样叙述鸟的死亡:“报纸上说江苏泰州/大约一万只鸟在迁徙途中/冰雹一样落下来死在地上/不知道它们要死给谁看”(《让一片羽毛获得更快的速度》),诗人隐忍的叙说,背后却是对生命的悲悯和对暴虐力量的谴责。诗人也写心思:“安静下来/在一片黑暗里藏身/安静下来/在缄默后面搬运词语//光明在此刻最多/桑蚕在此刻生长的最快”(《安静》),以光明的数量和桑蚕生长的速度证明安静的程度,而诗人自己则在“黑暗里藏身”,在“缄默后面搬运词语”,就像我们睡前熄了灯思维里常有的动作,一经与光明和桑蚕结合,奇异的诗境立现。而当诗人把鸟与春天的常识颠覆之后,则重新构建了自然与人心的新关系:“很多鸟死在纸上/每只鸟都有最后的鸣叫//很多人听到了鸟的鸣叫/把他们记在内心//春天还有些冷/一部分虚拟,一部分真实//几乎每个人都看到了,鸟儿仄着翅膀飞过的姿势”(《这个春天的冷》),鸟与春天之间的迷茫,一个“仄”字也同样成为人的姿势。一首《人间总在地上》由俗及魅,我看到其中幽远的寄情,诗人以这样的方式结尾:“天当被/地当床/吃饱喝足/千军万马藏身腹中/英雄们的骨头/风干消散/偶尔眯眼让我泪流”,从最初芸芸众生生活现状的描写,最终归结到与之对应的辽远的英雄身上,想象的力量促进了诗的品格。
 
  其实,面对现实本身,无论对于现实还是自我,宋峻梁都不是一个绥靖主义者,故此才有了他在诗集的后记中所说的这段话:“我所理解的世界,我所存在的世界,一个人与所面对的事物,甚至事物之间的关系,都存在着紧张;我的诗歌体现了这种紧张,我的内心处理着这种紧张。置身其中,我以各种身份面对白天和黑夜,并在内心里开荒种地。”从根本上,一个主体的人,一个有自觉意识的人就是现实的敌对者;假如将诗人看做知识分子的某一类型,他还该当是“现实价值的反对者”。我们当下面临的最大危机之一,乃在于生活及心灵的庸俗化。宋峻梁所言与生活的紧张关系,就在于与庸俗的对抗。无论对于精英还是大众,当下我们需要的都不是祛魅,而是返魅,在庸俗之中重建而不是消解生活的意义。显然,宋峻梁这样的诗人,拥有从日常庸俗中返魅的权力,诗歌是他合法的方式。
  
  2014年3月9日,保定
 
  (编辑:王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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