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简笔写意
和后来写实派小说中的描写相比,《红楼梦》里写人物的样貌,笔墨很是简省。其实古白话小说里的描写大多逸笔草草,去工笔画甚远——“有诗为证”式大段韵文的铺排不能算,因其往往夸饰而不着边际,令读者无从揣想。曹雪芹虽是简笔,却神形逼肖,其中有人。就像他的立意迥异俗流,他的“肖像画”也是独此一家的。
当然,他的描写并非都能落到实处,大观园原本亦真亦幻,他笔下人物的形貌有时也空灵到只可远观。比如林黛玉。宝钗、湘云等辈,虽有金锁、金麒麟来与宝玉所衔通灵玉呼应,论“出身”还是肉质凡胎,黛玉则是绛珠仙草转世,“木石前盟”之“木”在俗世固不如“金玉良缘”的“金”来得贵重,但在另一参照系,却不是凡品,所以其样貌与其他人物相比来得不那么真切,倒也在情理之中。
黛玉生得美是不用说的。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凤姐见了便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二十六回写黛玉因误会宝玉亲近宝钗不理她而气恼哭泣,作者更渲染道:“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可知美得不同凡响,但这也就近于“沉鱼落雁”、“花容月貌”那样的套话,只知其不可方物,却是无从想象。另一方面,书中提供的其他信息似乎也在抵消读者对其美貌的意识:大虚幻境中“钗黛合一”的判词道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落笔在其才华,不及容貌。当然你可以说十二钗判词预判诸人命运,皆从才德性情着眼,不论妍媸,然宝玉深恋黛玉,最萦怀者,似乎也还是她的“才”。与黛玉共读《西厢》时固然比她为“倾国倾城的貌”,只是那是玩笑语,不能当真,第二十一回因与诸人怄气心灰意懒起来,续庄子《肢箧》篇声称要“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钗黛并举,相对于宝钗的美貌,突出的还是黛玉的聪颖。
倘以此为判,那么即使在宝玉心目中,以长相论,黛玉亦不及宝钗。但这当然难免胶柱鼓瑟之讥,将那骈偶之文视为以辞害义的例证,倒还合适一些——宝玉不过是对举以示其极而已,骈文之难以“写实”传真,无庸烦言。
我们对黛玉姿容的头一瞥,正是透过宝玉的眼睛。黛玉进贾府,贾母一众人皆是先于宝玉相见,作者偏要待宝玉登场,让他来“细看形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若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也许是全书对黛玉容貌最详的描写,仍有说部遗风:虽是宝玉的“视角”,却仍属“全知”式“有诗为证”的人物总评,由静及动,由外入内,远非宝玉所能“见”。能够具体而微的,也就是那眉毛了。宝玉印象最深的,应该就在于此,故他坐到黛玉身边“细细打量一番”之后,为其起名“颦颦”—— 注意力正在眉头之上。
“似蹙非蹙笼烟眉”由此成为林黛玉的标志,所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有“眉头”——“心头”关联的底子,传神写照,端赖于此。以后书中不止一次提到。可眉头于我们对黛玉的整体想象终究有限,关于她的全人,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难见黛玉“真容”
直接的描写太少,我们也许可从作者间接的关涉中合成出一个林黛玉?
至少有两个人物,周围的人都以为与黛玉不无相似处,一个是龄官,一个是晴雯。此外还写到一演小旦的孩子,某次看戏,众人皆看出与黛玉模样上很像,凤姐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猜不出。”其实在场者看出相似的不在少数,宝玉、宝钗皆看在眼里,只是怕黛玉多心不说,湘云嘴快,脱口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说果然不错。”但那小旦长得什么模样,却未着一字,无从参照,可以不提。龄官与黛玉的相似则大约是不必“留神细看”也不用“猜”的,而且那小旦之似是在“扮上”之后,龄官之似却是戏外的“本相”。第三十回宝玉看到龄官:“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晴雯与黛玉之似,则出于听到王善保老婆进谗言(骂晴雯妖妖趫趫,不成体统)之际,王夫人的联想: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
王夫人这等钝人都能看出,相信其他人亦有所见,宝玉整日与晴雯相处,更无不察之理,只是书中未提——也是不言而喻的缘故,既然俞平伯视晴雯为“黛玉之副”,而读者也容易产生相类的联想。
龄官在宝玉眼中固是有“袅袅婷婷”之致,入得王善保老婆、王夫人等辈眼中,怕也就是“妖妖趫趫”的狐猸气。两样的“看”里都是有“形”有“态”,不过宝玉看人是更在“态”不在“形”的,故尔看出来就不会那样的“直白”——只会是“面薄腰纤”,“水蛇腰、削肩膀”就断乎不会出诸他的形容;王夫人所谓“眉眼”是脸上固定的器官、要略的样子,宝玉的“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则由“形”入“态”,是流动而具“表情”的。
但是说到模样,当然不宜取宝玉的“主观”,而要就着王夫人的“客观”。比着龄官与晴雯,“客观”地亦即务实而非务虚地说,我们可揣想的黛玉,当是纤细身材,清瘦的脸清秀的五官——“面薄”应只是喻其脸的清瘦,若五官突出鲜明,恐亦不宜谓之“面薄”。至于龄官模样中纯然涉于“态”的部分,所谓“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则是以“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为底本,复又回到眼角眉梢的风情。龄官性格与黛玉不类,神情亦应有异,宝玉眼中如此,只能说是他心中一直存着“妹妹”,见有相似者即不免“移情”,从形到态都看出似来。所以“眉眼”也只能落实到晴雯那里。问题是,晴雯眉眼是何模样?像《红楼梦》中不少在我们心中活灵活现,我们以为知之甚矜的重要人物一样,晴雯于读者简直是如在目前的,到头来却发现,其实书中对其容貌并无具体的描写,除了“水蛇腰,削肩膀”之外,遍览全书,也只得一笼统的“俏”字(第七十七回“俏丫环抱屈夭风流”)——我们心目中颇为“逼真”的肖像,没准倒是从影视戏曲、图像等各种改编中来。
所以即使留意这些旁敲侧击的描写,我们还是难见黛玉“真容”,与她之间始终保持着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距离,至全书终了,所得也还是宝、黛初见时的朦胧印象。之所以朦胧,实因曹雪芹对黛玉的形貌,大体上是虚写,多用侧笔、暗笔,不肯落到实处。
写宝钗是写实,写黛玉则是写意
我们对黛玉衣着的印象,或许还要比她的模样来得真切,虽然着墨无多(参看“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却算是笔笔落实。与书中关于人物服饰不厌其详的描写相比,曹雪芹对人物形貌的描摹几可说是惜墨如金,若说写服饰是工笔重彩,那写肖像就可以说是简笔的写意。这是相对而言,且此处简笔与侧笔、暗笔是两个概念:简笔虽简,不妨“务实”,侧笔、暗笔,多为“务虚”。
古今中外,写人物形貌施以烘云托月间接手法的,不乏其例,如荷马史诗中写海伦之美,极尽渲染之能事,唯于海伦究竟生得如何,不着一词。但这是文学惯例的缘故,史诗之体于人物肖像不在意,原本没有写实的手段,荷马在诸多女神身上也是不写形貌,或只是出诸套语。曹雪芹则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前面已说过,他的“肖像画”虽多简笔,却能形神逼肖。如第八回写宝钗:“……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面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后面“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宝玉因见“肌肤丰泽”的宝钗“雪白一段酥臂”而生羡意,再打量其人,入眼的还是“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翠”。此数语已将宝钗定型,与写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流动惝恍,大异其趣。俞平伯先生曾将二者并置:“容貌二人谁美,文章两名孰佳,不待注解,已分明矣。”曹雪芹将好文辞留给宝玉最爱之人(写宝钗一句则多少有些落套),这是肯定的。关键是这里有虚实之别:写宝钗是写实,写黛玉则是写意。
为何惟独写黛玉避实就虚
写其他人物若写及容貌,大体均是写实(书中最易记起的“肖像画”如宝玉、凤姐,都有实写),可清晰地想见其容貌,惟独写到林黛玉,都是写意,这当然是曹雪芹有意为之。说到底,还是因为在全书的框架里,黛玉是有神话背景的人物,“世外仙株”当施以另一番笔墨,返照尘世,她也是一个诗性的存在。大观园中尽美人,然其美为人间性所限定。黛玉在作者笔下并非不具人间性,然同时却又“超逸”(黛玉奔父丧回到贾府,宝玉觉她出落得“越发超逸了”),“超逸”二字或是黛玉最简洁的考语。“超逸”者,不在其中也,故黛玉事实上是不参与群芳的评比的,按世间的标准,黛玉已被宝钗比下去,后来来了一个薛宝琴,容貌更在钗黛之上,这在贾府里已是定评,然而读罢掩卷,黛玉在读者心目中之所以仍然能“超逸”众美之上,实因曹雪芹避实就虚的写法。黛玉之美与世间标准,也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然则宝玉也不是凡胎,“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同列,何以写到宝玉模样就可落到实处?此处不可以逻辑推演,须注意的倒是“看”与“被看”的关系:宝玉处在“看”的位置,大观园诸人是“被看”的对象,林黛玉则处于被看的中心。自宝、黛初见起,宝玉眼中的黛玉就是疑真似幻(“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其后果然也一直是“另眼”相看。在他人眼中,黛玉或许只是一病美人,大观园众美人中的一个而已,她参与众人的比照,可以像这个像那个,可以“面薄身纤”,甚至也可以清晰地显现为“水蛇腰,削肩膀”,宝玉固然能看到这一面,同时这个与他最亲近的人又始终在朦胧之中,所谓“似蹙非蹙笼烟眉”、“似喜非喜含情目”,都是宝玉“看”出来的。他也唯有看黛玉是如此,上引写宝钗容貌一段文字,也是自宝玉眼中看出,美固美矣,却是被限定的,清晰实在,再没有黛玉的空灵飘逸。宝钗“雪白一段酥臂”,再长不到黛玉身上去,因那已是落到实处了。
毫无疑问,曹雪芹希望读者从宝玉的视角去看黛玉,唯在宝玉眼中,黛玉才如此超凡脱俗,包括她的容貌。显然,历代的读者对黛玉的想象也的确在很大程度上被宝玉的眼光规定着。他人的眼光可以在黛玉身上重叠,宝玉的视角却是决定性的,笼罩全书。唯其如此,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黛玉,其容貌注定是似真似幻,在真实与缥渺之间。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