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
在中国当代诗歌评论界,陈超是一个稳健的形象,他一直保持着批评的激情和创作量的稳定,同时保持着批评一击中的的精准和直入腠理、直取诗学要义的锐利,而没有人过中年的那种常见的疲态和圆滑。新世纪以来,他的著述接连出版:《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打开诗的漂流瓶》、《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以及这本新著《诗与真新论》(花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陈超是位诗人批评家。他曾自述,“在我的诗学研究中,我同时用诗歌写作来省察我的理论文字。我发现它们常常是两极运动的,诗歌和诗学一样,往往从反思对方开始……我不放弃诗歌写作的动机之一,也因我将之视为对新诗学发展的一项语言实验或至少是一项必需的训练。”诗人西川充分肯定了这两种身份的良性互动:“陈超既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诗歌批评家。在他身上,这两个杰出没有高下之分。无论在他进行诗歌创作,还是进行诗歌批评时,这两个杰出都互相借重。”因此,在陈超的诗学批评中,我们随处可见凝聚着“艺”的直觉和“思”的精神的内行辨析,以及人类灵魂的精神碰撞。《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和《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这两部著作,最能体现陈超作为内家高手的功力,在细致而不失潇洒的鉴赏导读中达到“诂诗与悟诗的引领式浑融”。由此,评论家陈仲义赞叹陈超为“新批评的重镇”。
《诗与真新论》收集的陈超近年来的诗歌理论批评论文,大都合乎“学术规范”,但并不艰深晦涩,没有理论对理论的空转,没有对时新理论的附和,而是言之有据,贴合文本。在《论元诗写作中的“语言言说”》、《论现代诗的结构意识》、《危险而美妙的平衡——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启示》、《乌托邦和圣词的消解》诸篇中,为了言述的具体有效性,都是把理论的论述融会到新批评的细读举隅之中。因此,在传播效果上达到了更高的可感性和可信度。他结合诗歌文本指出了现代诗歌的诗学精要,比如,相对于流行的“我看到,我写出”的诗写模式,使诗歌在“我说”和“语言言说”之间达到危险而美妙的平衡,应该成为现代诗人的自觉意识;再比如,如果对现代诗有别于传统诗歌的结构意识不明确,将导致一系列的不明确,“诸多写作与阅读中产生的隔膜、误解、指责,皆由此而生。”
该书还对几位重要的先锋诗人进行了个案研究。作者通过具体的文本辨析,对这几位诗人的文学史固化叙述和标签化形象起到了纠偏和还原的作用。从“纯于一”到“杂于一”的西川,到经由“反诗”到“返诗”的于坚,到发现个人心灵词源的翟永明,陈超都做出了不同流俗、精准独到的评定。海子也不是“诗歌烈士”,更非靠行为艺术而博名,陈超通过对海子诗歌文本的细读,读出了“大地哀歌和精神重力”,认为海子的诗歌乌托邦道路,依然有着特定时代“非如此不可”的重要价值,故而“中国先锋诗自海子,眼界始大”。而对被“海子的倾听者”的标签所遮蔽的优秀诗人骆一禾,陈超也为其做了去蔽的工作。
诗歌评论、诗学研究并非是诗歌创作的附庸,而是独立的富有创造性的精神劳作。正如苏童所说的,批评与创作就是两条铁轨,它们共同承载着文学的列车。陈超对于诗人的独到评判,对于现代诗歌内部真相的揭示,并非仅仅源于诗艺的内行,更重要的是他对于文学的“求真意志”的自觉追从和体认,以及由此表现出来的“思”的深邃和洞察。可以说,一个杰出的评论家必然是一位优秀的思想者。陈超曾说,“一个不是自发而是自觉地选择了诗歌批评的人,就是一个主动寻求困境,主动吁求灵魂一次次寂灭再返生的人。”“真正的诗歌批评并不能妄想获取一种永恒的价值。它只是一种近乎价值的可能,一种启示:它索求的东西不在它之外,而它却仅是一种姿势或一种不断培育起来又不断反思否定的动作本身。重要的是永远抗拒结论,不断抵制下滑,而且同时要有将灵魂语言的囚牢坐穿的勇气。”这种“主动寻求困境”、“永远抗拒结论”就是一个思想者的自觉承担。
也因此,陈超提出了“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在这种批评中,他倡导现代诗应该是作为生存、历史、个体生命话语的“特殊知识”,诗人不能耽于素材的洁癖,而要有直面生存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个体主体性对整体生存的包容才可以避免诗歌成为新一轮的“美文修辞手艺”或蒙昧式的“口语”。秉持这种批评立场,陈超看到了,在传媒话语膨胀时代,真正反思、批判的诗歌精神走向新一轮的“娱乐-快感”的驯服式文化氛围,这对诗人的求真意志构成了新一轮的侵凌性。
在陈超看来,当下的诗歌批评进入了衰退期,“这是一种蹊跷的衰退,它不表现为沉寂,而是以无价值的话语喧哗,体现出批评家在视野、心智和价值判断力上的萎缩。”而陈超对此保持着警惕,在著述当中,他竭力规避了骑墙式的批评和皇帝新装式的批评。严沧浪在《沧浪诗话·诗辨》里说,“学者需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陈超就是一位“具正法眼”的批评家,他也悟到了“第一义”——“‘诗与真’,是两个相互激发、相互平衡、相互吸引、相互发现的因素。对现代诗的艺术而言,缺乏‘诗性’的‘真’,只是乏味的见证式表态;而没有历史生存语境之‘真’在其中的‘诗’,则是微不足道的美文遣兴。正是诗,赠予真以艺术的尊严,而真,则赠予诗以具体语境中的生存和生命的分量。”
陈超的诗歌评论就是诗与真的协奏。在对他一脉贯注、文气沛然的著述的阅读中,我们感受着欣悦和沉实。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