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理解中,卡丘就是卡丘,卡丘就是周瑟瑟,卡丘主义就是周瑟瑟的诗歌。卡丘就是中国诗歌的一次十分独特的呈现。卡丘是稀奇的,但又不是来路不明的神秘怪物。卡丘主义是生活底部的探测器,这也是它的魅力和神奇所在。人类与现实在一起,人类就是最根本的现实。那么,诗人想看到什么?他想看到现实,又不想看到现实。他只要睁开眼睛,现实就会迎候他;若是闭上眼睛,他就进入了一种完全诗意的迷恋。他在迷恋之中破坏了自己的想象,他好像再也不需要想象了,因为他已通过某些直接的方式获得了诗意的享受。
我们之所以不能拒绝周瑟瑟,是因为他看到的我们也看到了,但我们并没有学会他这样的记述:
“在老公面前你是河东吼狮/你可以穿上性感吊带、露脐装/你可以是他一个人的妓女//在老板面前你要装成淑女/让你的性感缩到职业套装里去吧/否则,客户要解开你的衬衣最上面一颗扣子”(摘自《淑女是什么?》)
这里的淑女不禁让我们想到了那个遥远《诗经》里的淑女。两个淑女的联系,我们将作何感想呢?那个“君子好逑”的淑女一定是很可爱啊!可是,今天这个“穿上性感吊带、露脐装”的淑女就一定很可恨吗?显然,在今天,淑女已是变了,变在了另一副装扮里,变在了另一种文明的天空下。在今天,我们既不能找到那个“窈窕淑女”了,又不能找到那个“在河之洲”了。但作者并没有让那个淑女死去。在诗行里,她的影像还时隐时现。不是淑女还要装成淑女,不是妓女还要装成妓女。
嬉笑怒骂,皆是卡丘。
在周瑟瑟这里,我感到了他对社会脉动的一次又一次触碰。如果我们仅以风格论,好像周瑟瑟太随笔了,其实,只要我们真正地进入其诗境,就会发现,他随笔而并不随意。“让你的性感缩到职业套装里去吧”,——在这里,什么“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都看不到了。但我们看到的似乎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文明蜕变的蠕动。
要说周瑟瑟的《淑女》有什么风格,单就当代时空看,也不是轻佻的,也是有爱有痛的,而再将其放到三千年的时空看,我们又不难发现:我们的诗歌风格不仅是生活赋予的,更是时空赋予的。从某种意义上,诗歌风格也是时空的一道光照。
这里最重要的不是你选择了什么风格,而是你的笔意,——在你的作品里,你的社会触痛感是否强烈。
也就是在这一点上,我们认识到:无论是卡丘们,还是卡丘主义者都是担负有诗歌使命的,都是站立在诗歌的本质上的。
二
周瑟瑟在《木》中写道:“我停止幻想,但不能停止这终生的砍伐/在寂静的森林里,我独自一人/仿佛被尘世所遗忘//我在睡梦中被群兽包围,那种恐惧却变成整个森林的喧哗//雪亮的斧子从空气中划过/我的力量被森林抓住,我笨拙的砍伐/在木看来,是人类在大自然中的挣扎/……”
《木》,虽然不能与《诗·魏风·伐檀》有任何意旨的牵扯,此砍伐也绝非彼砍伐。但是,在令人恐惧的“整个森林的喧哗”中,我们还是依稀听到了那悠远的“坎坎伐檀”的声音,我们还是真切地感到了此砍伐对彼砍伐的诗意抽象,还是感到了喧哗的森林和雪亮的斧子带给我们的生命考问。
《伐檀》有自己的社会所指,《木》也有自己的社会所指。且二者也都有自己的批判精神。从诗的意旨分析,《伐檀》表达了一定社会人与其社会的冲突,而《木》除了表现一定社会人与其社会的冲突外,更突出了一定社会人与自然的冲突。最可贵的是,在《木》中,作者并没有逃避自我,相反,在诗境中,他是自我摄入的。
《木》的艺术魅力在于,砍伐并不是实写,它不过是一次借喻。——可谓是一次借喻艺术的胜利。
同样的比较和联想,我在读到周瑟瑟的《中关村的乌鸦》时,思绪一下子跳到了《诗·邶风·北门》那里去了。
《北门》的主人翁与中关村的主人翁虽然职业和身份不同,但是,他们的忧郁和苦衷都呈现了生活的意义。一个是“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一个是“看报表的眼睛流出了泪水/今年我算白干了/……我预言:IT寒冬会冻死中关村所有的乌鸦/我的黑发愁成白发,……”
我们把周瑟瑟的诗放在时空里阅读,不仅是为了感受艺术风格的魅力,而更是为了寻找诗的原色和诗的正义,也更是为了寻找华夏诗情的纵深感和承载感。
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诗人投在时空长廊上的——一道孤寂而悠长的影子。
三
如果要为周瑟瑟的卡丘主义找出一个代名词,那就是象征主义。或者说,卡丘主义就是对象征主义的一次传承和发展。确实,我们在周瑟瑟的作品里也大量地看到了一种象征体镌刻出来的思想、智慧和激情。当然,这是一种火热而深度的镌刻,是一种带有鲜明的周氏印记的镌刻。
就像在《恶之花》里寻找波德莱尔心灵的“最高真实”一样,我们也要寻找周瑟瑟心灵世界的真正诗情。
在周瑟瑟的诗里,暗示、借喻、隐喻可谓无处不在。应该说,到目前为止,批评家们确实被诗中的一些非理性和神秘性的东西蒙混了,以致增加了不解和疑惑,以致忘了我们的审美责任,以致忘了探秘一个诗人对世界万物的内心感受。
我们看不清卡丘主义者的诗情世界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关注到他们对现实主义的重新发现,忽视了他们对生命原色和人性本然的追溯,忽视了他们诗情的哲学、美学基础不仅在我们自己的地域文明里,而且还在康德、叔本华、尼采那里。他们的立场和情场,一定是在生活的底部。不过,他们的诗情并不是生活底部的漂浮物。他们极不满意当代诗歌的迂腐现象,他们是天赋的开拓者,生活底部是他们必须坚守的根据地。由此,而将我们带入了一个与现实主义相对应的——“彼岸世界”。只是我们好像还没有看清这个“彼岸世界”。
这个“彼岸世界”无疑是一个极其美好的诗情世界。这个“彼岸世界”是美学的,是哲思的,也是属于周瑟瑟内心的,是建立在他自我发言权的基础上的。他尽管有时使用了野性的语言,但其思想和情感是亲近诗歌的,是敬畏诗歌的。他有时难免也是质疑的声音,但并不覆灭一切生活的温暖和光亮。
那么,这个“彼岸世界”到底在哪里?卡丘主义者到底用什么给了我们以指引?我以为,这个“彼岸世界”随时呈现在诗人的心里,它一定是通过外物的媒介而呈现,这里也一定有外物与诗人内心的感应和契合。它首先是为诗人自己呈现的,其次再通过文字传递给我们。同样,我们接受的是诗人良心的指引。因此,触摸诗人的良心是我们要做到的。而诗人的良心总是在生活的痛处出现。——没有这样的出现,诗情的意义就会大幅度减损,诗人之于人类,也就是可有可无了。
四
周瑟瑟是从汨罗江畔走来的诗人,这似乎是一种历史和命运的注定。汨罗江的涛声注定要化为周瑟瑟的诗韵;卡丘,也注定有楚辞的魂魄。
不然,在《别无选择》中,诗人怎么会这样写:“我一生宣扬光明/在漫长的水上呼唤大鸟/穿过古老的河滩/ 我看见我未来的倒影/随云帆升起//诸水见我慈祥的面容/掀起波澜/我听到隔世的声音/在祭坛上病 倒/……”
再看《屈原哭了》,他更是一番直接地诉说:“很多年我都是携妻带子从汨罗江下火车,天色微暗/很多年我都是从黎明的汨罗江上走过,江水泛着泡沫//每次我都看见屈原坐在汨罗江边哭/……像所有离家的游子,我红着脸在故乡的大地上眺望/我看见死而复生的屈原/我看见饥饿的父亲代替屈原在故乡哭/……”
我喜欢周瑟瑟的俏皮,也更喜欢他俏皮而并不卸下他心中的担载,——那份诗言的神圣感他没有丢弃。
我以为,只要他写到水,语词间就有汨罗江诗魂的指引;他只要写到故乡,就会看到屈子在汨罗江边哭泣。
汨罗江,涛声依旧,诗魂犹在。——“我看见饥饿的老父亲代替屈原在故乡哭”,这是怎样的悲情?这又是怎样的亲情和诗情之千古融合。
汨罗江,你是否已告诉屈子,他的儿子已乘云帆归来,——这已有波澜为证,已有沧海为证,已有一个新时代的诗歌为证。
他的儿子是谁?
——哦,他是新时代的卡丘,他是时尚的卡丘,他是诗歌王国里的卡丘。
哦,卡丘又是谁?
——你静息听吧,我们已从那万千的涛声中分辨出那七分静肃,三分俏皮的吟诵。
五
就其内容而言, 周瑟瑟的诗歌表达了生活的两极:一极是他的IT世界,一极是他的乡土故园。于是,这里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两极好像有一种语境的撕裂状态,两极都在向一颗心争夺诗情;这样的境况之于卡丘的美学意义是什么?也就是说,一个汨罗江畔的赤子与一只中关村的乌鸦,这二者是否统一于卡丘主义?其实,这并不是都能简单回答的问题,但一定是我们要关注和思考的问题。
要回答这些问题,最核心的是要弄清卡丘主义的美学特征。海德格尔说:“远思的诗实是/在的地形学”,①周瑟瑟尽管在两极之思,但在一点上又极为统一,那就是其诗情是基于“在的地形”的守护和发扬。联系周瑟瑟的作品,不必要将“在”推向神秘化的理解,它是可以作为地形文明或地域文明理解的。什么是“在”?它实是诗人的情场和立场。
他写故土是卡丘式的,写中关村也是卡丘式的。卡丘艺术也可谓“在的地形”艺术,是真诚的地形守护艺术。再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思服从在的声音,就须寻觅言词,以便使在的真理得以表出。……在之思守护这言词,……即小心照看语言的运用……”②
这时,我们该要明确了,卡丘主义的一个重要的美学特征就是地形语言的心灵守护。周瑟瑟虽然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生活领域,但他仍然热恋着自己的乡土故园,为此,他没有任何的背离和错失。或可以说,为了诗歌,地形语言和乡土语言就是他的诗歌语言,他是一位热心的地形语言和乡土语言的采集者、守护者和发扬者。
六
我们总算有了一个两极的认识:一极是代表人类原生状态的乡土故园,一极是代表新技术时代的IT世界。
这生活的两极又似乎呈现了两个时代的特征:一个还留存有人类的原生状态,一个则不断地挑战着我们的居有本质。初看来,后者好像是对前者的否定,但深入看来,即从诗意的坚守来看,前者又是不可以被否定的,它甚至保持着对后者的否定信念。在此,卡丘主义者的出现,显然成了前者的最重要的支持力量。卡丘主义者更多地是倾情于前者,乡土故园还是那个诗意浓浓的乡土故园。——在那里,我们总能听到人类灵魂的吟唱。
于是,我们读到了这样的诗句:“一箢箕牛粪,被吃了的青草躺在这里热气腾腾/青草本鲜活,叶片上沾满了露水好漂亮//一箢箕的现话,因为贫困/妇人坐在灶窝里说现话/炊烟冒出屋顶,池塘里的水在夏日嗽嗽干叫/上昼晒热,下昼渐凉……”(摘自《卡丘·元诗歌·一箢箕现话》)
从“一箢箕牛粪”到“一箢箕现话”,——从自然生态到人文生态,我们应该注意到诗人极为精妙地视察。
为什么是“被吃掉的青草躺在这里热气腾腾”?这不就是对牛儿刚刚拉下的牛粪的记述吗?而“青草本鲜活,叶片上沾满了露珠好漂亮”一句,显然是表达了对乡村自然环境的特别钟情。又说“一箢箕现话”,这又是对乡村文明的一次精准地提取。在这里,不需要海阔天空,甚至也没什么时事新闻,大家生活在一种“现话”的文明之中。——“一箢箕现话”不会让我们寂寞,“一箢箕现话”哺育着我们永远的家园!
周瑟瑟的诗让我一再想到了《诗经》。可以说,他的诗歌是对远古诗歌的一次应和。《诗经》也是地形语言的表达,更多的也是乡土上的自由歌咏。在《诗经》里,我们更多地感受的是有如山野一样清艳的诗韵。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后人在理解“思无邪”时,往往忽视了它的出处。“思无邪”出自《诗经·鲁颂·駉》,这是一首咏马诗,其中有“駉駉(jiōng)牡马,在坰(jiōng)之野。……思无邪思,马斯徂(cù)”的句子,是赞扬鲁僖公牧马有功的,因他有正确的马政思想,故他的马才养得雄壮,跑得很远。
毫无疑问,因为孔子,“思无邪”已引申为一个十分重要的诗歌定义。它是指正确的思想也好,还是指美好的信念也好,它都在周瑟瑟的“卡丘主义·元诗歌”的定义之内,它都是卡丘主义者的追求。因而,“卡丘主义·元诗歌”也是原野上的马群,因为周瑟瑟的挥鞭,——它们将带着自己的信念和方向,——它们将获得一种恒远驰骋的艺术生命力。
尽管我认为“卡丘主义·元诗歌”的定义原则还有修正的空间,但它毕竟是诗歌正义的坚持,真情的坚持,本质的坚持,也是诗歌艺术生命力的坚持。
卡丘就是卡丘,卡丘就是远古《诗经》里的心灵;卡丘主义就是卡丘主义,卡丘主义就是新时代的“思无邪”。
注见马丁·海德格尔《人,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语要》第36、55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又注:文中所引用周瑟瑟的诗见他的诗集《松树下》,中国青年出版社。其中《一箢箕现话》见他的《卡丘主义·元诗歌》。
(2014/1/19完稿于赤壁)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