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诗歌创作肇始于公元九世纪,具体说来,著名诗人崔致远应该是韩国文学尤其是韩国诗歌的鼻祖,因为之前的劳动号子或祭祀歌谣得不到书面的传播和保留。“秋风惟苦吟,世路少知音。窗外三更雨,灯前万里心。”崔致远的绝句《秋夜雨中》即使放入浩如烟海的唐诗佳作间也毫不逊色。尽管当时唐诗的华美大幕徐徐垂落,中国即将步入混乱而黑暗的五代十国,然而自初唐以来累积的丰富诗歌营养却足够这个邻国的诗人们吸收消化。历代朝鲜文人对中国典籍无不顶礼膜拜,因此十五世纪以前的诗歌写作便洋溢着浓厚的中国人文情调。鉴于灯下黑的普遍原理,坐拥《诗经》、《楚辞》和唐诗宋词的中国读者忽略朝鲜诗歌也就不难理解了。
十五世纪,朝鲜世宗大王李祹组织郑麟趾、成三问、申叔舟等学者创制出本土文字,颁布了著名的《训民正音》诏书:“国之语音,异乎中国,与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而终不得伸其情者多矣。予为此悯然,新制二十八字,欲使人人易习,便于日用矣。”本国语文诞生以后,作为与汉诗并重的诗歌传统,时调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今天所说的“时调”开始于二十世纪之初,为了使传统诗歌形式与当时已开始从西方涌入并席卷文学舞台的新体诗、自由诗等分清界限。时调在形式上通常是三行诗,每行有14到16个音节,分四个音步,类似于中国古诗中的绝句和日本的俳句,简洁明快,蕴藉丰富,或即景抒情或抒发议论,堪称韩国古代社会思想情感的重要载体。朝鲜时代的大诗人郑澈、尹道善和金寿长等都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时调作品,民间思想的鲜活与文人笔触的描写完美融合,成为韩国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体裁。
韩国现代诗歌的发展历程与中国现代诗歌史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两国历史文化渊源既深,近、现代化进程也互为参照,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韩国诗歌应该很有意义。随着西方列强和日本强迫开放港口,偏安于世界东方的“隐士王国”宣告终结,西方影响涌入韩国。文学界开始检讨、排斥汉文和中国传统,提倡韩文和西方传统,韩国现代诗由此发轫。诗人金素月最早摆脱模仿,创造出韩国的诗学风格,不仅为韩国现代诗传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也为韩国语言的现代化使用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出路。金素月之后,郑芝溶和金起林则以全新的诗歌观念和诗歌技巧将韩国现代诗推上了崭新的地平线,韩国现代诗宣告进入现代主义成熟期。进入三十年代以后,日本强制占领韩国,开始严厉镇压民族情绪和文学冲动,连同随后到来的朝鲜战争,致使整个韩国奄奄一息,诗坛也几乎陷入哑默,只有爱国诗人韩龙云、李陆史和尹东柱不屈不挠地进行着艺术上的反抗,而朴斗镇、林木月和赵芝薰则超然物外,寄情山水,意在超脱残酷的现实。1960年,韩国爆发了学生、市民推翻李承晚独裁统治的4·19革命,政治热情点燃了诗歌的火种,加之这是个基本没有文盲的国家,于是出现了人人写诗的罕见现象,诗歌创作呈爆炸性增长,从而在韩国现代诗歌史乃至文化史上留下了重要的痕迹。诗人们尝试着摆脱西方的审美定式,关注生活现实和民族传统,注意从东方古典文化和自然之中汲取营养,加深了对本国本民族文化的省察和理解。1970年代的韩国处于朴正熙军事政府的统治之下,反对独裁,呼唤民主成为诗歌的主题。镇压和抓捕事件此起彼伏,却又必然唤起诗人们的觉醒和反抗,金芝河在《思想界》发表名作《五贼》,讽刺享受特权的财阀和国会议员等腐败群体。另外姜恩乔出版了诗集《虚无集》,将韩国的抒情诗传统引向新境界。1980年的光州民主运动再次点燃了韩国民众的诗歌热潮,几乎人人都用诗歌的形式留住自己的记忆,也留住民族的奋斗史。这两次政治事件引发的诗歌热潮固然成为珍贵的民族记忆,却也难免失之粗糙,急就章的写作方式对于诗歌艺术本身而言恐怕只会造成伤害,韩国现代诗真正脱离或超越政治,回归诗艺,还要等到八十年代中后期。事实上,自七十年代以来,尖锐呈现社会意识的民众参与诗形成了强大的潮流,逐渐占据了韩国诗坛的重要位置,发展到八十年代,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诗人抛弃主流社会意识,关注诗歌本身,深化艺术探索,例如该辑介绍的金惠顺、李晟馥、蒋正一、郑浩承、崔胜镐等诗人。
从九十年代直到今天,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每个诗人,个体在社会当中的定位也随之变得日趋复杂,最直观的现象就是从六、七、八十年代延续下来的抒情诗日渐消解,原来的抒情主人公“我们”几近消失,取而代之的“我”同样越来越分裂。曾经以“社会”、“革命”、“民主”、“进步”、“大众”为主题的宏大叙事趋于瓦解,“生存”、“存在”、“孤独”、“忧郁”、“消费”、“金融”、“地铁”等关注个体命运的微观元素成为诗歌的重要主题。高炯烈诗人的近期诗集《夜晚的弥矢岭》描写从故乡束草返回首尔的心境,尽管人已经回到首尔,却又感觉心灵始终徘徊在首尔之外,这种“从未到达”的诗意正是“消失的乡愁”,而乡愁的消失几乎抽取了传统抒情诗的全部骨架。奇亨度、郑浩承、朴莹浚、宋灿镐、张锡南等诗人将目光投向冷冰冰的钢筋水泥的丛林,敏感地承受着现代化城市对人的压迫。蒋正一的诗集《关于汉堡的冥想》(民音社,1987)发出重要的诗学信号,几乎彻底摧毁了传统诗歌的外在样式,生动而深刻地勾勒出资本主义社会中萎缩的个人形象,洋洋洒洒的散文化叙事消灭了文体界限,充斥在诗行内外的却是绝望、冰冷、阴暗的现代生活空间,个人在其中苦苦挣扎,努力反抗。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轻诗人黄炳承将诗意空间继续推进,阉割男子、异装同志、同性恋者等以往诗歌中很难出现的边缘阶层登台亮相,这既是对传统诗意的解构,也是纷繁世相在诗歌中的真实投影。金经株对于韩国语言的娴熟运用在年轻诗人中很有代表性,传统抒情诗的禁忌词语如“母亲的花纹内裤”、“午睡父亲的龟头”等,看似挑战了传统审美意识,却又在某种层面上延续了传统抒情诗的脉络。
关于韩国抒情诗,不能不提的是灿若星辰的优秀女诗人群体,如千良姬、金惠顺、黄仁淑、崔正礼、慎达子、金宣佑等。女诗人的集中涌现带来了认识上的变化,她们试图以感性、多样性和以生命本体为中心的思维体系取代以理性、权力、男性为中心的近代思维体系,千良姬展示出简约的语感和记忆叙事,慎达子通过热烈而简练的语言造就了“热爱”的想象力,相对年轻的金宣佑则呈现出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著名女诗人金惠顺。金惠顺于1979年在著名文学季刊《文学与知性》发表《抽烟的尸体》、《兜率歌》等五首诗作,从此登上文坛,至今创作不辍,她的诗作深深植根于女性的生存方式和体验,通过实验性的语言创造出独特的诗歌形象,诗意象新奇尖锐,富有象征意味和个人特征,对于诗歌文体也有着全新的观照,给当时还沉浸在民主化运动浪潮之中的大众诗风带来极大的冲击。
打开镜子进去
镜子里坐着母亲
打开镜子再进去
镜子里坐着外婆
……
渐渐变暗的镜子里
端坐着历代的母亲
所有的母亲都冲我
或呼喊或呢喃:妈妈妈妈
……
几位穿白衣戴手套的人
清扫镜子碎片,举起小母亲
血肉模糊双眼紧闭的母亲
那是我所有母亲们的母亲
她们说,十指健全的公主啊!
这是金惠顺诗人创作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名诗《关于生女儿那天的回忆》节选,表面是对生女儿那天的回忆,实则蕴藉深厚,第一次为韩国诗歌带来了女性主义的诗学气质,充满了浓厚而意义多元的文化寻根意识。“可怜如水鸟的女人/被关在监狱里产卵的女人/卵被父亲夺走,眼睁睁看着卵被扔进猪圈的女人”(《柳花夫人》),“我知道是在李朝时代丢了孩子……我从新罗馆猛地冲向陶器时代馆……我在石器时代馆门前继续呼唤孩子……我们在铁器时代的铁甲士兵前双手紧握。”(《中央博物馆路》)无论是描写历史素材的《柳花夫人》、《乐浪公主》等,还是描写现实生活的《中央博物馆路》、《古老的旅馆》等,金惠顺都特别擅长以女性视角观照历史和人类文明,并以身体测试人类整体命运的压力,剥离男性世界加诸女性身体的各种符号,对令人绝望的世界投去悲悯的母性目光,像鲑鱼洄游于人类的精神源头,又带领历史启发现在进行的时间,这种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历史情怀的突围对于八十年代的韩国诗坛弥足珍贵,也让金惠顺成为傲视国际诗坛的重要诗人。
随着诗歌认识的日益深入,诗歌的语言实验性也得到长足的发展,或者从宏观社会学角度来说,当今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已经撑破了固有的诗歌空间,从前的韵文已经不足以反映社会的复杂性,必须有新的形式容纳新的意识,这也许就是韩国诗坛散文诗遍地开花的原因吧。不仅年轻诗人在写散文诗,许多中坚诗人和老诗人也在写,散文诗的集中、大量出现,技术上需要叙事元素的引进,形式上需要破除韵律的局限。八、九十年代以来的现代性探索推进了韩国诗歌技术的发展,除了前文提及的蒋正一,李晟馥诗人对叙事诗的专注为当代诗歌提供了重要的技术支持。
那年冬天过后就是夏天
春天没有来。桃树
还没开花就结出小小的果实
不孕的杏树枯萎了
少年们的性器无缘无故地流出脓水
医生们移民非洲,出国
留学的朋友请我们喝酒
意外地收到二战期间
被征到南洋的叔叔的信,任何
惊讶都不能将我们从无力和麻木中
唤醒,我们只是
修饰着比前年更华丽的绝望习惯
……
——选自李晟馥诗作《1959年》
李晟馥善于挖掘记忆深处破败不堪的战后生活,将个体的绝望描写得力透纸背,让人联想到诗人对国家和民族未来的担忧。这些诗里没有宏大叙事,有的只是诗人身边的琐屑生活,鸡毛蒜皮犹如天覆地载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李晟馥对韩国诗歌而言意义重大,叙事元素的引入丰富和补充了韩国诗歌的抒情传统,而且赋予韩国诗歌以前所未有的批判力度。沿着这样的方向,叙事诗的出现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霪雨,寿城塘游乐园路边,三焦饭店帐篷前,一把白色的塑料椅子在那里坐了好几天。只剩骨架,哐当哐当的响声好像也被雨洗没了。没有被乱糟糟地拖走,凄凉的四条腿清晰可见。
没有毛也不会叫的椅子,不会摇着尾巴忽然跃起或慢慢爬行的椅子,倒像是静悄悄地开出了百合花。就像呼唤忠实的奴仆,我想给它取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心都掏空了吗?即使淋雨也不抱怨什么。长久以来终于获得安宁的椅子,还保留着靠背和扶手的椅子。
那是夏天的屁股吗?饱满的乌云团团簇簇,沉沉地压着我的心。生活就是这样。如今我对休假也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那个倾斜如瑜伽,舒展翅膀的椅子。
淋湿了也不哭泣的专家,椅子在休息。
这是1945年出生的老诗人文仁洙先生的获奖诗《饭店椅子》,诗人和椅子在观察与被观察之间角色转换,生命的感受和思考贯注其间。应该说这首诗很好地体现了散文诗的表现力,虽然牺牲了诗歌的韵律和节奏感,却也经营出更繁复更深邃的诗意。除了文仁洙,金惠顺的《中央博物馆路》和《古老的旅馆》也是非常出色的散文诗,另外著名诗人崔胜镐、金基泽、张锡南、宋灿镐、金泰东等也都有上佳之作。收入本辑的金宣佑的《我们小区里有五家妇产医院》和《梧桐树的笑声》同样充分发挥了散文诗的特点,具有直抵生命深处的力量。当然,散文诗的涌现也引发了韩国诗坛和评论界的思考和讨论,主流意见还是认为散文诗的出现有其历史必然性,而且诗性的张力也使其具有了区别于传统散文的合法性。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每时每刻都在生产着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而类推、比喻、象征、相似性、陌生化等传统的诗歌技巧已经捉襟见肘,难以捕捉,的确需要散文诗的及时而多面性的反映,这种想象力的发散和诗歌主体的分裂也呼应了现代人的精神状态。
韩国是个特别重视自身存在感的国家,近年来大力推广韩国文化,不断宣示自己在世界舞台上的位置,人们对韩国的认识正在趋向深入和全面。韩国究竟是传统儒家社会,还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好像哪个概念都难以准确涵盖,而诗人的作品从来都不是下定义,做结论,他们只是具体的呈现,敏感地展示现实生活的复杂性。诗人在路上,诗人在摸索。诗人们不断反思和批判高速行进的现代化,不仅从美学角度重新阐释韩国诗歌的传统性和现代性,也着重反省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的副作用。韩国诗歌发展到今天,诗人巨量涌现,诗歌流派纷繁复杂。据统计,当今韩国诗坛活跃着上万名的诗人,许多诗集畅销过百万部。当然,沉默的还是大多数,年轻诗人像沈甫宣、文泰俊、金成大、金敏贞、徐孝仁等正在默默地探索着当代人的内心世界,探讨消费暴力的形成原理,创作出了富有存在感的诗篇。随着消费社会、信息时代和大众文化的来临,诗人和现实的关系也必将迎来新阶段,新的诗歌主题和新的表现形式也会逐渐显露。这期诗歌小辑只是从灿若星空的韩国当代诗歌中选取较小的部分,而本文更是小心翼翼地对韩国诗坛做简要概述,言不尽意,挂一漏万,却以诚心呼唤更多的方家来关注韩国诗歌,加强翻译和评介的力度,从而实现中国和韩国诗歌的更有效交流。
(摘自2012年12月/《世界文学》2013.2韩国诗歌专辑简评)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