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没有绝对真理,它的价值在于差异。以前我们总习惯进行纵向比较:好和坏、高和下。古典诗那么比行,因为大家外观形式都一样,诗歌的竞赛就像填字游戏比赛一样。但现代诗根本就是每一首都是一个形式。杨黎说“好诗都是一样的”,要我说“不一样的才是好诗”。我说的这个不一样,是彻底的不一样,不只是诗歌的外观、词语的排列方式,而是说你的不一样必须跟你生命的独特性、不可代替性有关。
诱惑无处不在。比如你读到一个好诗人的诗,你会受到诱惑:他写得真好,我能不能也写成这样?就像梵高见到高更一样,瞬间觉得自己土得一塌糊涂,一无是处,开始模仿高更,结果他画的还是他自己。诗人不可能指哪儿打哪儿,但诗人又在不断自我设计。这是一个悖论。所有的人生都是这样:充满了错乱、反悔、规划、更正……实际上最后看起来还是统一的,你所有的错误,所有的英明,最后达成了一个生命的节奏。最终,你如果足够强大,别人把你的东西放在一起阅读:那就是你,就是一个宇宙。
反正在写作这件事上,我是比较虚无的。如果你是一个平庸的人,你就是一个平庸的人,你想高级你也高级不起来,如果你是一个不平庸的人,你想平庸也平庸不了。写作的价值跟生命的价值有关。我们不能够随意地取消任何一个人生命的独特性。
有一个东西我很敏感:平等。人生而平等。每一个人,只要你立志写作,只要你把全部精力放进去,写出来都是牛的。我不太相信天才和生而知之的说教。当初我们之所以跟知识分子掐起架起来,也是因为这个。我认为他们的平等意识不是很强:他们实际上在宣扬一种智力、知识上的不平等。
我当时说过: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有一部分人生存下来,那些科学家、智力超群的诗人,肯定会想办法把自己弄到逃生的船上去,并且不是用钱买船票,只是凭他们的“突出贡献”——实际上,这是反人类的。众生平等是迄今为止最真实的、伟大的思想,因为死亡让你们知道。
尽量地贴近自己,尽量地诚实,尽量地不虚荣,对作家是最重要的。虚荣不仅是金钱才叫虚荣,你想成一个人物也是虚荣,想写得好也是虚荣,写得高级也是虚荣,虚荣这个东西无处不在。
我在写作中,对自己的要求是:自然一点,尽量贴近自己、尽量专注、少一点虚荣。你能写出什么来是最重要的,降下来写。我们写作都有一个潜读者,你写的时候,好像有一个人在聆听,你写给谁看。这个东西是写给十岁的孩子看的,你下笔的时候,口气就像跟这个孩子说话;这个东西你是写给卡夫卡看的,你用的会是另外一种口气。我的潜在读者就是我自己。我写的东西,都是我能读懂的东西,我愿意读的东西。这个年头你看网上骂人都骂“傻×”,“傻”是一个最大的侮辱。但我觉得可以笨一点,可以傻一点,可以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一点。能让人看明白并不是简单。
人的潜意识是比你的意识大得多的一个汪洋大海,你的意识是精挑细选的,是有一个控制阀门的,什么好什么坏,充满了判断的,但是你要想写得深入,就要把这个意识层面尽量淡化。奈保尔说过,写长篇就是一个造作的事情,你开始写的时候,你坐在那儿,意识到自己坐在那儿,意识到你在写一个巨著,都是意识层面的东西。所以他说长篇小说,开头部分总是很困难,当你写到忘我的境界的时候,你忘掉这个事了,你被里面的故事、人物牵引着走的时候,就写得好看了,实际上也是讲怎么开掘潜意识的问题。海明威也说过,你知道的东西你不要写;你不知道的,当然在你写的时候,突然涌到笔端的东西,你把它写下来。
写作没有窍门,只有纪律。
纪律就是说写作是整个一套生活方式、是身体的训练,它不是一单买卖。经常有一些人说写一个长篇呕心沥血,不吃不喝不睡,把自己写死掉了,我觉得这是耻辱。上战场就玩命的战士那不叫训练有素。所以纪律很重要:什么时候写,什么时候停笔,在什么状态下写,什么状态不写,什么时候离开这个桌子……我个人特别感兴趣,那些大作家他们是如何工作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比如第一稿你要克服你的欲望,修改的那种强迫症,你把它写下来,写下来以后,你再从头再改一遍,改一遍的时候,你又会碰到那种地方,再来一遍再来一遍,但是每次都是从头到尾,有一定速度保证的,就像画油画上色,你得一遍一遍地上。
刚写完的东西,我们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去修改它。其实你最好把它放在一边,放到你几乎忘记了,你再把它拿过来的时候,你能清晰地看出来它哪里好哪里不好。你写完以后,你很想改它,很想让它发表出来,很想打成铅字,很想享受一下“成就”的感觉,你要控制这个东西。这就是纪律,就是你要和你的欲望作斗争。
我们知道很多大师,很多都是一辈子没结婚,在一个小城里面画,画风景、画静物,甚至就画一只瓶子,那就是画痴,梵高是他们中的一个。梵高死后成了显学,很多大师活着和死了,都没几个人知道。对他们来说,画画本身就是幸福。中国人谈起诗歌、文学、艺术,老讲终极关怀,要么就“走出世界”,其实那都是虚的,真的产生不了大师。大师的工作状态就是迷恋,他干的那个东西对他来说可以替代一切。
中国社会确实比较浮躁,各行各业,包括作家也是。这个会议,那个会议,你要有成功,你就得有人脉。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中国也有这么一个白痴,这么一个神经病,就喜欢写,没钱也行,没女人也行,什么都没有,一辈子就是写,大家肯定认为说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为什么中国没有高端的作品,就因为我们不能全神贯注。中国人不缺少智慧、不缺少阅读,也不缺少眼界,现在中国人在全世界蹿来蹿去。中国人缺的就是全神贯注。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