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不起眼的幽会，经过不断转换，竟然成了独特的精神起源。詹姆斯·乔伊斯的好运气，来的就是这么容易。要是嫉妒能杀人，我估算这世上也就没谁了。

　　1904年6月16日星期四傍晚，詹姆斯·乔伊斯和诺拉·巴纳克尔，在都柏林的林森德地区以及附近海滩散步。像这样普通的散步，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暂且不算那些不管天白夜黑的疯狂分子，想想时差也就了然于胸。同一天，都柏林正在举行阿斯科特金杯赛马比赛，黑马“丢掉”以33比1的赔率获胜。

　　这一天在结构大师乔伊斯精心策划之下，成为神圣之日，引千万乔迷尽折腰。这一天当然就是著名的布鲁姆日，所有现代都市流浪汉的节日。

　　这次幽会并没有直接出现在小说之中，但赛马却原封不动进入，这恰好证明，小说与现实存在一条暗道，彼此不仅证明对方存在，也暗示彼此复杂的对应关系。这些复杂的东西，为许多乔学家提供了金光灿灿的饭碗。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乔伊斯本人。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使他自认终于学会了爱的意义，就是所谓“想要别人好的欲望”。但乔父看不上诺拉，嘲笑她，“巴纳克尔，巴纳克尔，老天，她会缠着他的。”巴纳克尔（Barnacle）的原义是藤壶，是一种附着于水下物体如岩石或船底的小甲壳动物，乔父以此讥笑诺拉是死缠烂打的女性。若说死缠烂打就是白头偕老的幽默表达，倒也合适。

　　是啊，没结婚前，谁不担心婚姻？戴-刘易斯曾写道“两人的结婚是怎么回事？/那是一个人的失踪，隐没，/由于受了伤或自愿退位……”（穆旦译）。但乔伊斯根本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只要在一起就行，直到二十七年后他们才结婚，以此向乔父表示一点象征性的忏悔。

　　在秘密幽会前一周，是在纳索大街，乔伊斯认识的诺拉。这是典型的街头遭遇，电影中或许视为浪漫，生活中多少有点轻浮。这点与诺拉的第一印象完全吻合：乔伊斯只是“一个找乡下女孩搭腔的都柏林小无赖”。而这一时期，乔伊斯的打扮更接近一个水手。只不过他的航行领域不是水海，而是心海。旅馆招待诺拉未必解得这些，门当户对在此自然有着比较狭隘的积极意义。但诺拉高挑美丽，卑贱的社会身份对年轻乔伊斯不构成任何障碍。只要美貌，只要赏心悦目，年轻人的感情总是单纯而直接。

　　但是诺拉并非看上去的那么单纯，她给乔伊斯的一封信，字迹刻意而规矩，内容被怀疑是抄自书本。而此时乔伊斯已经患上眼病，他看到的诺拉并非真实的女性，而是一条模糊的倩影，但这条倩影更加真实，她配得上一本名著。也许就是她使封闭的乔伊斯与世界拥有了积极的联系。没有鲍里斯，卡夫卡还将是卡夫卡。但没了诺拉，乔伊斯还是乔伊斯吗？对于漂泊异乡的乔伊斯来说，诺拉就是可以携带的爱尔兰。

　　布鲁姆日已过去100年，街上的尤利西斯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每人都希望自己能找到自家的门牌号码，不仅仅通向乔伊斯兄弟遥远的鸽舍。

　　2005.6.12.

　　（原载《信息时报》）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