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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涯:伤逝的阅读与默想

2014-01-13 22:55:41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杜涯

   

  A

  我和Dasha完全地不相识。知道Dasha是因为荷尔德林。现在我已知道Dasha本名叫陈宁,相比于Dasha这个笔名,我更愿意称呼他的本名。所以下面我将直接将Dasha称为陈宁。

  我早年最爱的诗人是叶赛宁,后来接触到荷尔德林的诗歌后,便不可遏制地热爱上了荷尔德林。当然,我并没有“抛弃”叶赛宁,二者在我这里的区别是:叶赛宁是青春期的最爱,而荷尔德林则是一生的挚爱。

  爱上荷尔德林后,我便表现出了一种执著:逢到与荷尔德林有关的书籍我便买。遗憾的是,至今我也没有买到一本很好的荷尔德林诗集,只零散地从几本书中和从网上读到过他的一些翻译得不错的诗歌,这其中就有Dasha所翻译的几首荷尔德林的诗歌。

  事实上近10年来出现的几本荷尔德林诗集:先刚先生翻译的《塔楼之诗》、林克先生翻译的《追忆》、刘皓明先生翻译的《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上中下)、顾正祥先生翻译的《荷尔德林诗新编》等,我都读过,感觉《塔楼之诗》比较好,《追忆》尚可;而刘皓明先生的《荷尔德林后期诗歌》和顾正祥先生的《荷尔德林诗新编》,坦率地讲,翻译得都不太好。顾正祥先生译诗的语言太过浅白无味,语句多比较平俗,常常在一首诗中水平参差不齐,荷尔德林诗歌语言的庄丽、壮美、深邃、蕴藉等多没有呈现出来。并且,顾先生译文里边竟然还有“直指莺歌燕舞的长空”、“在秀色可餐的蓝天下”这样的令人苦笑的词句,我不敢想象,大气而广阔的荷尔德林会写出“莺歌燕舞”、“秀色可餐”这样的扭捏和做作得令人为之惭愧和脸红的词语。可以看出,顾先生翻译时是很认真、很努力的,但无奈力有不逮。(真诚地推荐一下:初习诗歌者可读顾正祥先生的这个译本,因为其语言浅显易懂,所以初习诗歌者可能会更容易读懂和接受。)

  顾先生的译诗语言虽太过浅白无味,但毕竟还是诗歌,而刘皓明先生翻译的《荷尔德林后期诗歌》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在网上看到,陈宁(Dasha)曾于2005年1月比较尖锐地指出了刘皓明先生翻译的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中的一些“不妥”,被刘先生示为“严重的指控”、“恶意攻击”、“很狂妄”等,搞得陈宁(Dasha)赶快礼貌地道歉(同时仍礼貌地指出了刘先生译诗中的“不妥”)。我是个很怕惹起争端也不爱争端的人,所以这里我只说说阅读《荷尔德林后期诗歌》时我自己心中产生的怀疑(刘先生不会连读者自己心中产生点怀疑也不允许吧?):1.译者是在哪国学的汉语?译者的汉语水平是否好像有点那个那个……?2.这是诗歌或者仅仅是一堆词语的堆砌和码放?3.这些磕磕绊绊、佶屈聱牙的语句,这、这、这是荷尔德林写的诗歌吗?虽然我已看出译者是在“直译”,但仍消除不了我的上述怀疑。这里我就不举例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刘译本自己阅读判断。

  其实,客观地讲,就荷尔德林诗歌的汉译来说,刘皓明先生的译本提供了一种陌生的新鲜的阅读,若耐心读来,感觉这本译诗集还是可以读的;你甚至可以说服自己相信:这也许就是荷尔德林诗歌的“原汁原味”的“原貌”。但以前我偶然在《南方周末》上读到过刘皓明先生写的一篇名为《“可怜的荷尔德林!”》的文章,这篇文章比较“刻薄”,里面甚至还有一些“伤人”之语,使我对刘先生的修养修为产生了怀疑,进而对其学养、学识、研究等也产生了怀疑和不信任感。所以我不敢确定,刘皓明先生翻译的《荷尔德林后期诗歌》是否就是荷尔德林诗歌的“原汁原味”的“原貌”。这个留待深谙德语和荷尔德林诗歌的研究者去判定裁断吧。

  B

  就我目前的阅读范围,我认为国内翻译荷尔德林诗歌比较好的,有钱春绮先生、孙周兴教授、戴晖教授、以及陈宁(Dasha)。这四个人的译文各有特色、略有差异,但都很好。

  诗歌翻译,重在翻译的精确、严谨,背景知识的丰富、可信,及对诗歌的“再创造”——对词语的选取、句子的构造、语调、音调、音色的把握、修辞的整体运用等,这些方面,陈宁(Dasha)基本上都做到了最好。和孙周兴教授所翻译的荷尔德林诗歌相比,陈宁的翻译不如孙教授的译文圆润,但却更为古雅,细细读来,别有一番陈宁陈氏的译风:淡淡的庄严中透着典雅,文质彬彬中闪烁着灵光,整体语言庄丽、壮美、深邃、蕴藉、大气而又从容,很大程度上将荷尔德林诗歌的语言特色、其诗歌的广阔、神性、光辉、崇高等传达了出来,读来只觉琼醇、甘美、而又芬芳。

  下面我列举几节陈宁(Dasha)的译文和顾正祥先生的译文,比较之下,其层次高下自然就显现了出来。(下面所举,每节中的诗歌是相同的,只是二者的翻译标题不同。)

  1.顾正祥先生的译文,《流浪者》(第二稿)节选:

  “我说着说着,现又回到家乡的莱茵河畔,

  青春时代的阵阵和风似当年拂面而来;

  亲密无间的树木曾张开臂膀将我晃悠,

  如今又抚慰我那颗勇于追求的心,

  好一片神圣的绿色世界,世上欢乐又充实之生命

  的见证,使我精神矍铄,返老还童。

  这期间我已苍老,冰封的极地染白了我的头,

  在南国的酷热中我的鬈发脱落。”

  陈宁(Dasha)的译文,《漂泊者》(第二稿)节选:

  “我曾如是说,此刻,我重归莱茵河,我的故乡,

  温情如昨,童年的风,轻拂着我;

  曾经用臂膀轻摇我的树,亲密地敞开

  胸怀,将我狂躁的心平息,

  那神圣的绿,见证着极乐而深沉的

  世间的生命,焕然一新,令我青春重返:

  那时我苍老,北极的寒冰令我颓白,

  南方的烈焰中,我华发飘零。”

  2.顾正祥先生的译文,《在秀色可餐的蓝天下》节选:

  “我更信后者。此乃人的标准。

  虽说忙碌不堪,却能诗意地

  栖居在这大地上。然而

  满天星斗的夜色,

  我敢说,不比堪称

  神像写照的人纯洁。”

  陈宁(Dasha)的译文,《在柔媚的湛蓝中》节选:

  “我宁愿相信后者。神本人的尺规。

  劬劳功烈,然而诗意地,

  人栖居在大地上。

  我是否可以这般斗胆放言,

  那满缀星辰的夜影,

  要比称为神明影像的人

  更为明澈洁纯?”

  3.顾正祥先生的译文,《在秀色可餐的蓝天下》节选:

  “世间可有尺度?没有。

  造物主的大千世界从未

  挡住雷霆脚步。花儿美,

  因为花开阳光下。肉眼

  常能在生活中发现

  会比那些花朵

  更美的事物。我深谙此道呵!”

  陈宁(Dasha)的译文,《在柔媚的湛蓝中》节选:

  “大地之上可有尺规?

  绝无!同样

  造物主的世界不曾阻挡雷霆的步伐。

  花是美的,因为花在阳光下绽放。

  我们的双眼总会在生命中发现,

  更美的事物仍要以花为名。

  哦,我对此颇为明暸!”

  其实我是3年前才从网上搜到陈宁(Dasha)翻译的荷尔德林诗歌的。在这里我要感谢陈宁,几年来正是他和钱春绮先生、孙周兴教授、戴晖教授等的译文,缓解着我内心对于荷尔德林诗歌的渴念。

  C

  由于我的孤僻性格和自我封闭,我现在仍称得上是“半个网盲”,平日基本不上网浏览,以前除了知道陈宁(Dasha)曾翻译有荷尔德林诗歌外,我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去年冬天我因健康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网,因而没有看到陈宁(Dasha)去世的消息。直到上个月,我才从一位诗人的文章中看到了陈宁(Dasha)于去年12月份去世的消息,感到异常震惊和痛惜。也是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陈宁(Dasha)是“诗生活”网翻译论坛的版主,并且翻译有里尔克,并且在“诗生活”网有一个翻译专栏。可见我以前是多么地孤陋寡闻。

  震惊和痛惜了一两天,我也就丢开了。如果事情就这么简单也就好了,陈宁(Dasha)曾翻译有荷尔德林的诗歌,我读了觉得不错,就这么简单也就好了。然而事情却并不这么简单。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圣诞节晚上,也即2013年12月25日晚上,我在一夜间做了3个梦;26日的晚上,我又接续着上一晚的梦,做了一夜长长的梦。恕我不愿谈到这几个梦的内容,我所能说的是:在梦中,一位像是女神或使者那样的女性介绍我和Dasha互相认识,并在梦中交付给了我一个嘱托;在两晚的4个梦中,我都见到了Dasha,在梦中,我们成了相熟相知的朋友;4个梦中,时间和季节的跨度很大,却又具有着不可思议的延续性……

  请多疑者不必怀疑,我很正常,我早年曾学医,相信科学;但我也知道:在广漠浩瀚的宇宙中,在苍茫纷纭的世界上,在冥冥之中,有些事情和现象是无法说清,也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

  事情就是这样,当我在前几日的梦中见到陈宁(Dasha)、并听取那位非凡女性的嘱托后,我才开始正式关注他。近几天里,我在网上搜看了许多陈宁(Dasha)的相关信息,也渐渐了解了以前我完全不了解的Dasha……

  D

  陈宁在自己的简介里说“心向老庄”,这也许是他对自己的期许,因为我在网上看到的他并无“老庄”的避世守拙和“清静无为”,而是如一个基督徒那样地勇敢、承担、认真和执著。他是我见过的在学术上最为认真的人之一,为一个德语单词的翻译、为一个句子的对应或通与不通、为语法、词性、出处等而与人反复地辩论,并引经据典、列举事实、旁征博引,读来无法不令人叹服。他很持重、守正,不搀杂私念和私怨,虽有时尖锐和锋利,但所论所为纯为学术,所以读他的辩论和解说,一股中正、耿介、刚直的气息扑面而来。统观起来,他所辩所论都为追求一个“真”字。“吾爱友善,但吾更爱真理”,也许是对他辩论的最好注解。当然,这可能只是对他“辩论”的单方面理解,因为2009年他曾在帖子回话中论及以前的“辩论”:“Dasha在网络上与人往复论难,并非追求用语言征服谁而获得虚幻的成就感。Dasha希企的是在文字交流中彼此激发,廓清头脑中一直模糊的想法。”仍是为学术论。

  陈宁不是完美的(真正的诗人大都不是完美的),他的缺点非常明显:高傲(有才华之人的最大特点),狷介,有时比较尖锐,偶尔会锋芒毕露。大多数人会把这些隐藏起来,以免招致敌意。而陈宁却把这一切袒露无遗,这正是他毫无城府、毫不圆滑世故的表现。比起他的中正、刚直、本真,比起他的才华、他的翻译所带给大家的美好的精神食粮,我想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去计较他的这些所谓“缺点”的。

  在陈宁那里,没有人的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学术的高下优劣之分,对无名者他从不轻视,对名盛者及对诗歌大家,他也从不溜须讨好,对方翻译或学术上若有瑕疵,他照样不客气地指引出来。即便对已逝者,他也不愿虚伪地说哪怕一两句称赞的话;不要认为他“苛刻”和“不近情理”,这里面正包含了他的金子般的质地:坚持主见,毫不虚伪,毫不妥协;只认“真”和“理”,不为谁“伪”,不为谁“软”。他的铮铮硬骨、他的毫无城府、毫不圆滑世故、他的纯粹、本真等等,都让我想起某种快要绝迹的稀有物种。他这样的人在当代可以说已经凤毛麟角了。

  然而陈宁却并非真的是冷酷无情、不近情理之人,相反,他热情、善良、厚道、正直、勇敢、担当,对人对事极其认真、负责,他的坦诚、磊落也有目共睹。我见到的他最早的帖子始于2002 年(那时他还只有32岁),那时他的发言还比较尖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宽容、谦卑起来,这说明他的学识和修养在逐年地增长。即便在后来的帖子中他偶尔仍有些锐利,但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时他才只有35岁、36岁的年纪,不举别人,我本人不也是到了40岁后才真正地平和与宽容起来的吗?

  而陈宁却真的是越来越有修养了,我曾看到他在网上对以前发的批评帖子中曾无心说出的伤人的话、而向对方真诚地道歉和赔罪(那样的伤人话其实仅此一次。此后他的批评完全地理性了起来。)他常常在网上就一些翻译上的问题和大家反复地交流、探讨,对于别人指出的他翻译中的错处,只要是正确的,他会毫不推却地承认和接受,并真诚地表示感谢;他也时常将自己不太明了或拿不准的德语词句贴在网上,请人帮忙解答,他这种谦卑和勇气在学人中比较少见,这也恰恰证明了他内心有着巨大的坚定的力量,以及对于自己学养的自信。对于别人求教于自己的地方,陈宁则是极其认真地给予解答和阐释,毫无保留,耐心且负责。有时他还会以自己的经验,真诚无私地给予有益于对方的建议和忠告。这些都真实地显露出了他的内在:在尖锐和锋芒的表层下面,其实他是一个宽厚之人,一个忠厚长者。无论从各方面来看,陈宁都已具备了一个一流学人的基本素质和优良品质。

  从陈宁的访谈得知,他是大约28岁开始涉足诗学和诗歌翻译的,相对来说起步稍晚。我没有在网上看到任何陈宁参加翻译学术会议的消息。也许是他的诗歌翻译才华还没有被那些正统的“专家团”认识到;但以他的刚直和桀骜的性格,也许是他不屑于参加那些学术会议,毕竟,它们除了带来名利的喧嚣和浮沫还能带来什么呢?也许他宁愿在自己的寂寞孤独里做学问。想想看,亘古以来,有几个真正的写者不是寂寞孤独的?有几个真正的写者不是爱惜着、守护着这份寂寞孤独、生怕它被人打破夺走呢?特别是当他已认识到这份寂寞孤独是上天的美好馈赠、并从中得到美好的报偿的时候?

  事实也是这样,上天是公正的,他给了陈宁寂寞孤独,同时也给了陈宁寂寞孤独中的报偿:那便是陈宁在寂寞孤独中对于荷尔德林诗歌的优秀翻译,以及在此之后对于里尔克诗歌的全面的优良精湛的翻译。

  E

  这几日,我在网上集中阅读了陈宁(Dasha)翻译的部分里尔克的诗歌(短诗和长诗)。可以说,他的翻译专栏中的、及其他网页中的里尔克的短诗,每一首都翻译得很好,而《回忆》、《秋日》、《悲叹》、《忧惧》、《寂寞的人》、《Pont du Carrousel?》、《致荷尔德林》等几首翻译得尤好。

  《悲叹》这首诗我以前曾读过几个版本,杨武能先生将其翻译为《怨诉》,吴兴华先生将其翻译为《悲歌》(绿原先生译本及其他版本这里就不列举了)。当初我曾比较过杨吴这两个版本,感觉两者的译诗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可以互相参照着读。那时我还曾想到:《怨诉》这个题目翻译得不太好,《悲歌》这个题目尚可,要是能翻译成《悲叹》就好了。现在我看到陈宁(Dasha)将其翻译成了《悲叹》,并且翻译得非常好,上述两者的“所短”在他这里已经都没有了;加之题目的稍胜,几乎已臻于完美。

  请看陈宁(Dasha)翻译的里尔克的《悲叹》:

  “哦,万物逝去的

  是如此久远。

  我想,这颗星,

  我看见它的光芒,

  而它已死去千年。

  我想,这小船

  擦肩而过,

  我听见有谁在里面述说着恐惧。

  房屋里一座钟

  鸣响着……

  在哪座房里?……

  我想走出我的心

  走在长天下。

  我想祈祷。

  而众星里必定有一颗

  依然真实地存在。

  我想,我知道

  哪一颗孤单地

  残存着,——

  如一座白色的城

  矗立在天空里光线的一端……”

  这首诗是作者超凡想象力的有力体现,作者用一连串的“我想”,将“这颗星、这小船、房屋、一座钟”等想象(体验)之物串联起来,并且层层推进、提升,最终凭借飞扬的想象力触探至了无比遥远的星际空间,从有限而抵达了无限。

  这首诗的头两句“万物逝去的/是如此久远”,我在录入本文时曾想替译者将“的”改为“得”,但又怕违背了译者的原意,因为从译者的其他译诗和以前的发言帖子看,他是懂得“的、地、得”的运用的。若译者在这里是有意地用“的”,那么这两句便可理解为“万物的逝去(或:逝去的万物)/是如此久远”,如此,这里用“的”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并且,“万物的逝去(或:逝去的万物)”比较平淡,不如“万物逝去的”来得凌空而下,我想这大概是译者有意地将“的”放在后边的一个原因。总之这两句以译者将来的译诗集为准。

  再看《忧惧》这首诗,杨武能先生将其翻译为《恐惧》,显然不如陈宁的《忧惧》这个名字好。我认真比较了一下杨陈这两个版本,前半部分两者的译诗不相上下,而从“大风也偎依在其中”始,杨先生的译诗显然地要稍逊色一些了。为了节省篇幅,这里就不列举杨先生翻译的《恐惧》了,有兴趣的读者可自己找来杨先生的译诗进行阅读比较。

  请看陈宁(Dasha)翻译的里尔克的《忧惧》:

  “凋残的林中一声鸟鸣,

  毫无意义地显在这凋残的林中。

  而圆润的鸟鸣仍然停止在

  被创造的瞬间,

  宽广如这凋残的林上一片天空。

  啼鸣中一切都顺从地移开:

  整个大地无声地卧在里面,

  大风也偎依在其中,

  而接下来的那个片刻,

  苍白而静寂,似乎知道

  每个人必将因之而死的物

  正在这声鸟鸣里攀升。”

  这首诗读来,让人感到有些隐隐的担忧,甚至有点隐隐的恐惧。诗的前五行用的几乎是一种绘画手法,诗人用细腻的描述将一幅油画般的“凋残的林中”的画面勾画了出来,而在这幅宽广的画面之中和画面之上的,则是“一声鸟鸣”,鸟鸣似乎被定格了,所以虽然鸟鸣“仍然停止在/被创造的瞬间”,但我们感觉到的却是一种巨大的空旷。紧接着,画面开始稍稍移动:“啼鸣中一切都顺从地移开:/整个大地无声地卧在里面,/大风也偎依在其中”,那“一声鸟鸣”似乎仍回荡在“凋残的林中”,但我们感受到的却仍是空旷,连大地也是在无声地卧着。而此时出现的“大风”虽是“偎依在其中”,但我们却莫名地感到了一种紧张。接着,鸟鸣声停止了,消失了,“凋残的林中”在片刻间出现了一种巨大的苍白的寂静。诗人正是由“那个片刻”开始,从描述而转向思辩,用短短的四行诗,最终抵达了一种形而上的高度,其实前边的所有描述都是为这个形而上的高度而准备的:“似乎知道/每个人必将因之而死的物/正在这声鸟鸣里攀升”。

  陈宁(Dasha)的翻译异常细微、精确,在《悲叹》和《忧惧》这两首诗歌里,里尔克诗歌中常有的对于遥远、无限的世界、对于未知和不可名状之物的相向、注视、触探等(这些素质在另外一些诗人那里也具有),都被清晰、细致而细微地、充分地体现了出来。

  相较于短诗,陈宁对于里尔克长诗的翻译更能体现出他的超群出众、独特卓异的翻译才华。在网上我阅读了陈宁翻译的里尔克的四首“安魂曲”,读后我的感觉是:优雅绝伦,深沉无双,无与伦比。

  里尔克的诗歌,我以前颇有阅读,略有所知。这几天阅读陈宁翻译的里尔克的诗歌,我发现陈宁的翻译与众不同,仍有着他独有的“陈氏译风”:深沉,典雅,淡定从容的行文中透着一种理智(理性),语言深秀、清逸、灵动(不同于荷尔德林语言的庄丽、深邃)、精美、圆润,而又不乏深沉、宽广,整体给人以优雅绝伦、无与伦比的智美感觉(这又和荷尔德林的壮美不同)。

  其实细读里尔克的诗歌,会发现他的内心有着女性般的唯美、敏感、细致、温柔;他一生优雅浪漫似少年,也热情脆弱似少年,童年和少年时所受的“伤害”使他后来面对这个世界时心里始终存在着一份冷漠和疏离(因而他的诗歌大多冷静且理智),同时又渴望着来自有现实中和精神上的双重力量的女性的母亲般的抚慰、爱和温护,想想在他的一生中,与多位女性的不凡友谊和爱情、以及塔克席斯侯爵夫人等多位贵夫人所给予他的关爱、荫庇、呵护吧;来自女性所激燃的热情、光亮,始终是他创作的力量和动力。

  然而里尔克的内心却又超逸丰沛,深沉的孤独寂寞与深邃的力量光焰并存,弥漫的温柔宁静与永远的惊恐不安并存,对死亡、黑夜的注视和对生命、光亮的渴慕并存,这使他不断地几乎是被神性引导和推助地出离世俗生活,向着遥远的星空、向着无限的精神世界极力飞翔。因而他既热情又冷静,既优雅又深沉,既细致又宽广,既纯粹又浪漫,既宁静又忧惧,既深邃含蓄又丰富卓异。在毫无依傍中,他完全靠自身的力量艰硬地成长起来,无物能够阻挡,终于长成了一座山峰,高出众峰,高居于空间,广阔、孤独、光耀,闪耀着精神之光。万物及其所能或有可能的自由,便是里尔克诗歌的永恒的主题。

  陈宁在自己的译本序言中说:“‘译义求达不敢藻饰’(伍遵契,《归真要道?凡例》)、‘不增己见不减原文’(马士章,《归真要道?马叙》),是译者从古人那里学来的翻译准则,于是,战战兢兢,不敢僭越。”以陈宁治学的严谨、他对人对己的严格要求,我相信他是这样说的,也一定是这样做的。所以有一天我们会看到,陈宁所翻译的里尔克,也许才是最接近真正意义上的里尔克。

  F

  从以前的信息中我了解到,为了深入、精确领会并翻译里尔克的诗歌,陈宁除了熟练掌握了德语,还自学了法语、古希腊语、俄语、丹麦语等,并对德语里的路德版圣经、荷尔德林的诗、法语里的魏尔伦、雅姆、波德莱尔、北欧的雅各布生、易卜生、欧洲的艺术(绘画、雕塑等)、古希腊罗马的一切、伊朗的神秘、埃及的考古、法国中世纪的野史、俄国的故事、布拉格的相关等等,都做了深入的了解,因为这些都是里尔克的诗歌文字的根源;正如陈宁说的:“读里尔克,也就读了整个西方;不了解西方,亦无从领解里尔克。”

  在“豆瓣”读书主页,我看到了陈宁近几年所读的书,有诗歌、语言学、文学史、哲学史、宗教史、美术史、音乐史、古代史、琴谱、星相、巫术、植物、建筑、服装、地图册、纹章学、德文书、法文书、英文书、俄文书、捷克文书等等,极为庞杂。有时为了准确定位和翻译某个德语或他语词语,他会查证多本(篇)的资料。由以上这些可见,陈宁为了学术研究、为了诗歌翻译,其所读所涉的广博与扎实,其考证的严格与广泛。从他去世前与人的通信里,知道他是用了三年时间翻译完了里尔克的全部德语诗,以他的严谨和求真性格,他定是对每一个词语的翻译、选取都严格对待、对每一个句子都反复斟酌的;并且,他之前常公开指出别人翻译中的错处,他定会想到他的译诗也一定会受到众多挑剔目光的注视,所以他定会比其他译者更加认真、严谨,付出的时间和心血也更多。而这又是在他的繁重的新闻工作之余所为所做。正是这一切的付出,这一切的过度劳累,使心脏长期地超负荷地工作,最终过早地夺去了他的年轻的生命。

  他是为诗歌献出了生命。如果说他以前是“诗歌战士”的话,那么现在他则是个毫不言过其实的“诗歌英雄”。

  我不知道陈宁是否写诗,在网上我只读到了他的《琴》、《寂寞》等几首短诗。其实我们不必苛求他本人的诗歌写作,许多翻译大家如王佐良、杨德豫、徐知免等,都是没有诗人头衔的翻译巨匠,陈宁应是属于这个行列的一员。毕竟,我们要看的是他们的翻译,而不是他们本人的作品。这几天我读着陈宁的翻译诗歌,不止一次痛惜地想:假若上天再给陈宁10到20年的时间,他日后一定会成为如王佐良等人那样的翻译巨匠的。即便现在他过早地去世了,但以他已翻译出来的作品来看,他也已经是目前国内最优秀的翻译家之一了。虽然他可能并不是诗人,但在我看来,他以前是诗歌战士,现在是诗歌英雄,以后也定会成为诗歌翻译的无冕之王。这是上天给予他的,无人能够夺去。

  从他去世前与人的通信里还看到,他已经在完成里尔克诗歌的翻译之后,已开始着手荷尔德林诗歌的翻译准备工作了,并预期在未来的三到五年里将其奉出。而心仪他翻译之荷诗的出版社编辑也宁愿等上他三年五载。(从陈宁信中可以看出,他是准备将荷尔德林的诗歌全部翻译过来的,若能实现的话,对于国内众多的“爱荷”之人将是多么欢乐和幸福的一件事情!)而现在,随着他的过早谢世,几乎整部的荷尔德林诗歌也被他带走了,今后以至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再也读不到完整的陈宁(Dasha)版的古雅、庄丽、深邃、壮美、芬芳、光辉的荷尔德林诗歌了……

  (顺便说一下,网上陈宁所翻译的荷尔德林诗歌,最早的译于2002年,陈宁在2012年12月2日、也即在去世前与人的通信里说:“Dasha那时确实译过几首……如今回头来看,那时的译文,首先准确性犹不十足……”可见陈宁对那几首所译荷尔德林诗歌的清醒和自明。所以挑剔者不必“用心”去挑剔那几首诗歌。)

  在这苍茫纷纭的世界上,在冥冥之中,总有一些无法说清的事情、无法说清的因缘。当我在前几日的梦中见到陈宁(Dasha)、并听取某位非凡女性的嘱托后,几天来我都处在寝食难安里,我心中始终有一股热浪翻滚着,在时刻煎迫着我,使我不能安宁下来,使我认识到我必须得为陈宁(Dasha)写点什么,我才能重新获得安宁和平静。于是在阅读了陈宁(Dasha)的许多翻译诗歌、读书笔记、相关信息、在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后,我于前天开始动笔写这篇文字。而几天来,我读着陈宁(Dasha)对里尔克诗歌的优雅绝伦、深沉无双的翻译,想起几次梦中的情景,想起他的过早消陨的生命、过早凋零的才华,心中的痛惜时有涌流。现在我写出了这篇文字,我已完成了梦中女神或使者交付给我的嘱托。这里我感谢陈宁(Dasha)在梦中所给我带来的短暂的纯洁无暇的友谊。在此,我也正式作别陈宁(Dasha)君:兰蕙锦风,君其轻行;山长水远,辉路星繁,愿君走好。

  陈宁(Dasha)在访谈中说:“我喜欢永生(immortal)与不死(undead)。”我想他会得到这些的,因了诗神对他的垂爱、眷顾和引领,因了他的对于诗神的执著追随,也因了他的对于“永恒”的一直的朝向、注目和向往。

  最后,我用陈宁(Dasha)翻译的里尔克的第二首“安魂曲”《祭沃尔夫·卡尔克罗伊德伯爵》一诗结尾的诗句作为本文的结束:

  “发生的事,就这样领先于

  我们的料想,因此我们从未追赶上它,

  从未获知它本真的形貌。

  ?? 不要羞惭,当坚持到终点的

  那些死者与你擦肩而过的

  时候,(终点意味着什么?)同他们

  用眼色交谈吧,平静地,当作习俗,

  不要惧怕我们的悲哀会异样地成为

  你的负担,会使你在死者中显得醒目。

  伟大的词语,出自发生的事

  依然可见的时代,并非为我们而存在。

  谁还在言及胜利呢?忍耐就是一切。”

  简介:陈宁(Dasha),1970年生,辽宁沈阳人,1992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生前供职于沈阳日报社,于2012年12月5日突发心肌梗死去世,年仅42岁。陈宁为近年来国内涌现出的最优秀的德语诗歌翻译家之一,生前翻译有荷尔德林诗歌、里尔克诗歌,其翻译的《里尔克诗全集》(四卷本)即将由国内某出版社出版。

  2013年12月28日—30日

    (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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