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意象与象征
诗歌的一百种形式都容易一晃而过。另外有些不能逾越的规则,它们构成了艺术的自由性,就像是粒子的高速轨道那样,是赖以摆脱别的束缚的必要的形式;相比之下,它比别的任何其他形式更能接近于诗歌的本质。长期的诗歌实践告诉我,除了韵律之外,修辞和意象是诗歌最重要的生命元素。我把这称作诗歌的基本构成。象征并不是能完全取代意象的另一种方法,它在意象之内或意象之外,与意象交织而互现,并不是独立的一种构成方法。韵律、修辞、意象三者缺一不可,而象征则体现为具有特殊条件的意象。它相对于意象,是一种可供选择的艺术表现方案。意象是东方的,象征则是西方的。从历史上出现和演进的进程看,从其语言和语言要素的构成看,意象是比象征更基本、更基础的表现方法。所以,意象和象征共同建构了诗歌的这种艺术形式。
要彻底弄明白意象,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搞清楚它和象征的共同的和相互区别的含义。所以,我们从这里开始阐发。有了意象,譬如小说有了可见的形体,女性有了可触摸的肌肤。诗歌在修辞中呼吸,在意象中获得有形生命。大地在我的私处狂奔,诗歌在意象的血脉中获得营养的成分。在意象中的发挥,使我疏懒于引用前人、贤者,我能够忘却了所有诗人和诗评家的章句。因为,只有意象是这门现代诗歌艺术的真正的进阶。一旦失去意象,剩下唯一能做的事,是诗人和他的裤子一起哀叹。但是,在现代诗歌流派中,象征是先于意象而成立的。象征对诗人感官的开放性较为单纯,是从通感这种修辞法生发开来的,它的感官性能停留在神经感觉上的成分比较大一些。这种神经感觉,在其诗性的辨明上,既信赖于直觉又依傍于理性,在这两者间的暧昧和摆荡,体现为它的审美和知性特点,时常是混合着抽象的神秘主义,符号系统及它背后的意义体系。意象大致与此相同,庞德曾经表述为“意象是一瞬间表现出来的理性和感性的复合体。”但在某些细致的特征和精神偏向上,细心和敏感的诗人还是能辨别它们的区分。意想在审美倾向上的突破性强烈一些,它在语意朦胧性和未知性上对感性的偏向较明显。象征在人文意义上的创造力较明确,它在话语上以对传统语义系统的建构性为主,具有知性倾向;当然,它又不限于审美和美学的意义,更多的指向可能在真和善的方面。《恶之花》的作者所审的善恶而非美丑,但是又不排斥审美和审丑。直白地说,意象较少地指涉物象的社会含义,而象征较少地贯彻个性化的审美。意象较具象些,象征较抽象些。意象较为直观和感性一些,象征较为深思和知性一些。象征容纳意象为它的构成因素,意象在其深度的表达上,可以通过营造意境来达到总体的象征含义。两者都建立在想象力的基准上,都以隐喻为基本的修辞。
基本上,意象化和象征化的表达,分属于象东方和西方这样不同的文化体系。而两者存在共同的东西,当审美的含义和社会的含义所指涉的是同一物象时,意象和象征的手法完全融汇成一体,其诗意指涉形象鲜明的非凡倾向就十分突出。我曾经欣赏的在这方面最完美的文本当是茨维塔耶娃的《接骨木》一诗。诗中的“接骨木”就是诗人倾注和交织了其审美意象和象征意义的物象。
2、意象的三种构成
这样表浅的比较还不能充分说明意象和象征。因为两者实在太过密切了。爱默生在《论自然》中说道,“自然是精神之象征。”象征对于诗人具有必然性。象征建立在心理与精神层面的活动上,它是诗人心灵的创制;意象则建立在审美习惯和习俗上。它们都是诗歌专业化的必备技巧。但我们要指出的是,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它们建立和赖以建立的意义体系并不全然相同。意象与诗歌中的美学意义相衔接,诗歌中的审美范式、民俗性的诗歌美学和意象的辞典化是构成诗歌意象的三种载体。
审美范式是民族文化积淀下来并体现出来的总体的审美特性、美学特质以及建筑美学的基本方法,它和语言的民族风格息息相关。比如日本民族中菊花与刀的意象,这是文化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总结出来的,对于我们诗歌创作者也具有指导意义。或者,你也可以把汉民族的文化审美特性提炼出某种诗歌意象。是的,确实有人这么做,比如海子写《亚洲铜》。
民俗学的诗歌美学与审美范式相比较是具体和细致的,体现具体的物象在民俗学和诗歌中的含义,比如明月、白云、梅花、雪,都有它特指的美学含义。这个含义不是单独由诗人创造的,它是在与民俗生活的互动中共同创造的,文化中的美学共性就是这么得来的。它是诗人进行新的美学创造的基础与原型,固而不能被忽略。美学意义中的可知性和已知性,就来源于民俗学的建构。
意象词典是我提出的一项新主张。是前面两点在充分形成后,被民族文化以辞典的方式编纂和汇聚,以供人们鉴赏、交流的意思。这是民族性审美活动和美学的语词在诗歌上的荟萃与全面展示,它代表诗歌创作的社会成就和艺术含量。《中华诗歌意象大辞典》的编撰,是我们可以预见并加以期盼的一项具有典范意义的民族文化工程。
基于这三种构成,在意象的美学体系中符号的环节基本上是被忽略的。被忽略的原因大抵是诗写者和读诗者群体的默契,对审美公众性的建立,比对于象征建立在知性上的心灵暗示,以及投射在符号意义体系上的经典性和代表性,是鲜明的特征。
3、意象:汉字和现代性
意象很大程度上是诗人独创性、审美个性化和语言技巧的纯化三个方面综合的成果,而不是单一方面的图谋所致。对意象投注了最大关切的,当属美国意象派诗人的领袖庞德。他主张象中国诗人一样,“通过意象表现一切,”“不把意象用于装饰。”甚至把意象视为诗歌的生命,“一生中能描述一个意象,要比写出成篇累牍的作品好。”“这种创造意象的能力,永远是诗人的标志。”①庞德作为意象派的教父,是从中国古典诗歌和日本俳句中的意象手法,以及汉字的象形功能得到启发的。这引出了我们关注的另一些问题:意象作为传统诗歌艺术和东方诗歌艺术的核心所在,究竟能有多大程度的现代性?汉字的象形功能对于意象的形成起了什么作用,在汉字简化和流水化的传播中还能得到保持吗?
对于前一个问题,我们认为意象作为现代诗歌艺术的基本手法是不变的。这从意象派在现代的诞生,意象对象征的构成,这些基本的艺术规范中得知。一方面,意象是先于象征而出现的诗歌元素,它与象征是相互对比和较量的诗写方法。意象的单纯性和它对审美想象的高度概括,很适合诗人深度的进化。另一方面,它使诗歌发展趋于片面化。诗歌凭着诗人的知性向社会全方位展开视域的权利,受到狭隘性的阻隔。意象满足了以形象指涉抽象的情感表达,却也容易使诗人沉陷情绪化体验的低劣心理状态;诗歌服从于大众,对社会的全面的批判性视角,必然突破诗人以意象独守于心灵审美的偏安一隅的倾向。那些守护着意象的诗人,恍若在心灵中刻饰花瓶的艺人,离不开他的手工作坊,走不出社会的广阔天地,满足不了诗人气势磅礴、汪洋恣睢的天才般的情感宣泄。所以,意象诗人离开了大诗、史诗,那种深广厚重的、超时空的叙事。意象更象是诗人相互之间的呢喃低语,是诗人与其同行者的叙心交流,吸引了一些阅读者的情趣;但相对于象征,它表现出唯美和小技巧的倾向,带有碎片化操作的含英咀华,以致偏离了大众叙事。而象征更显示出其主流倾向,对诗歌语义体系和文本的全面的建构。意象派在努力营造着私家花园,而象征派在争夺国王的宫殿,看起来挺像如此。意象要成为现代诗歌艺术的主流,还需要在建构象征中显现它强悍和亲近的一面。
对于后一个问题,即意象与汉字特征的关联,意象派有很多说辞,庞德提出,“一个汉字往往就是一个意象,”“用象形构成的中文永远是诗的,情不自禁是诗的……”。汉字的象形构造,体现为用图画和形状表现物象、构造原始的字符,每个汉字与它指涉的物象构成一种意念关联,这成为诗歌意象的雏形。所以,针对这种意念关联有人提出汉字“字思维”的特征,即每个汉字具有完整和独立的意义指涉,无须与别的字发生关联就能生成思维形象。这为诗歌的意象手法和意象主义的诞生提供了最原始的依据,使意象叙事能追本溯源到文明史的开端,诗人持守在这了不起的人文发端。但是,随着汉字被简化和流水化操作,它所受到的字母文化的冲击,它在霓虹灯、屏幕和流动人群中的晃动,它的形象性,它与物象的一一对应关系,越来越依赖人的视觉和记忆。这是“字思维”和意象手法日益困难的根源。诗人不能每日地吞噬自己、创造的意象以为生活,诗人必须每日地创造新的意象,以重建和维护文字象形、意念与生活的审美三者之间的对应关系。这样的工程浩大非凡,它和生活中涌现并充斥市场的新生事物、新奇事物一样,为人们的好奇、期望和憧憬抛在了生活的背面。它被日益消弱的趋势,构成了对诗人的工作质量的巨大挑战。
4、意象随时代的艺术发展
意象的艺术面临的困难,是时代赋予的。它不只是意象派建立之初主张去掉装饰性的词汇,或者秉承坚实、明晰、凝练、简明、生动、含蓄和形象的语言规则那么简单。意象必须介入并建构它的时代,这是诗歌审美的基本要求,是大众对诗歌艺术的普遍期盼。故而时代性成为意象艺术的核心,这是今天的诗歌话题。除了强化对意象的创造,摆脱语词的缀饰,我看没有别的诗歌之路。这是就诗歌满足审美需要和实现其可能性的方面而言,并不是从现代性和公众的立场退却,在主流艺术和体制外搞私募化、偏安式的写作。白话自由体新诗必须和当代世界构成正面的冲突,才会从中赢得胜利的机会。它从政治的、唯美的、纯艺术的翅翼下飞出,把它的艺术形象展现给光天化日下的人们。意象的艺术臂膀必须在这个时刻举起重量,让众人看到它的辉煌。我们把它从家门口的闲散逛步,带去训练场、竞技场,就像一个教练员所作的那样。创造新的意象,不仅仅在于满足个人的想象和公众对诗歌的好奇心,而是有其时代的线索可寻,有公众的心灵的脉搏可以触摸。除了荟萃过去时代的意象,赋予它崭新的含义,有一些是新近涌现的还不为诗人和阅读者所关注的事物,随着它被人们发现和接纳而汇入时代潮流,诗歌和它的意象艺术还有深入人心的机会。这是在众人的浮躁之冰下面活动着的潜流。如果你没有发现到这些应当加以关注的新意象,那么你就算不得一个好的诗人或好的诗歌评赏家。这些新的物象,在诗歌的比喻关系中,既可能是喻体,也可能是本体,两者都提升了它变身为意象的机率。有些是普遍的,比如死亡、地名;有些是中国诗歌特有的,比如名诗人、延安、避雷针;有些同是意象,但它在中外诗歌中的含义有很大的文化差异,比如云朵、石头等。
地名。地名作为新意象,举例来说,在艾略特的《荒原》中,荒原虽不是地方,但表现的地域特征已经与地名相关。《四首四重奏》里的地名,其意象的特征已经很明确。海子诗歌中的德令哈,是我国青海省的地名,它在诗歌中暗喻了情感和情感对象处在荒漠的边缘,这与地名及地缘特征具有直接的诗意关联。现代地名多数象征了都市与乡村的差异及其人性的状态,对于大多数身处异域的读者,地名意味着距离、到达的可能和必要性,不论它的偏僻与繁华,它启示了人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地名能起到令诗歌语境陌生化的效果,用以喻指异域风情,甚至象电影中《罗马假日》那样的浪漫情怀。所以,地名用以作诗歌的意象,直接地是对语境的承接。女诗人辛波斯卡在《写履历表》中一语道破,“地址”是用以取代“风景”用的。②地名的存在从现代意义上说,它与战争毁灭和抹灭具有本质的区别。
语词。语词作为符号与语言的中间存在物,它在现代诗歌中被关注的热度正在逐步升温。诗歌意象所处理的物象,往往也成为人们情感间不能抹去的记忆,这说明语词作为人们记忆的留存之物,是诗歌不能忽略的;语词锲入了人们隐秘的内心,它与个体存在的意义纠合在一起,诗歌必须以意象来把它形象化,从而获得暂时的安宁、静谧、和平,把内心世界和外在的喧嚣、毒害阻断开来。语词在现代生活中的意义,注定了它在诗歌意象中存在的深度,它的繁杂和茂盛同时为人们所追逐。人们能从语词中获得的时间性利益和空间上的和平,也全在于奉给世人予何种语词的意象。
云朵。在中国古代的意象中,云朵是隐喻动荡、漂浮、变幻不居这些含义的。它的现代含义已经变化了。在辛波斯卡的《云朵》一诗中,云朵被赋予了广泛的社会性格和人格含义。其意义的来源,和广岛、长崎上空的蘑菇云的形象有莫大的关系。诗人建构这个意象,是对战争伤害和毁灭性的一种人文的疗救。云朵的人性含义,是大自然和天象体现为人间的生态价值,这是诗人极力唤醒的。云朵在汉语中具有的含义,自古以来就被诗人关注,在今天也还蕴育着现代诗人超凡脱俗的别样情怀。这不是任何一个诗评家能够一言道尽的。
石头。石头和石像来自原始的图像,来自宗教的雕塑。过去我们用它指称战士的刚强,悍然不动坚如磐石,但它的现代含义已经相当不同了。这个词的中国化倾向相当明确,也就是说它在民族文化中的特殊含义不同于在别处、别的语言环境中,它对于中国人具有特别的意义,与时间的现在时,人体、死亡、压力等因素相关联。石头不是作为一道风景线,而是作为大自然与人造物的边缘性存在的证据,在其文化含义上暗喻了某种空白和障碍。诗人必须要对这个空白作出说明,这是石头的意象尚待表达出的明确含义。
死亡。死亡不是一个历史事件,它是一项现代事件,是人类所有的抗争所共同指向的唯一敌人。当武器不能消灭它时,诗人就多了一项使命,要在诗歌意象中捕捉它的影像,把它公示于众。比之奔赴于死亡,诗人似乎更应该奔赴于这个意象。用诗歌的笔、诗性的灵感,用群体的力量,把它在生活中的破坏因素和力量揭示出来。这是人类公共的人文素养,又是人性共同的弱点,生活在创作第一线的诗人,回避它是不明智的。何况高超的艺术力量尚不能使它服从。这需要诗人的深度,对它在某种程度上的妥协,以完成对它的总体描绘。
延安。延安和宝塔山的意象,是中国当代政治诗无可逾越的一个形象。它是中华民族和现代中国获得新生的所在。这也证明了前面我们所说的地名作为意象的存在。它具有特殊的民族的和人文的含义,在人们的内心唤起警觉、团结、抗争、希望、豪迈和感激之情。它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是无论怎么讴歌也不过分的。但在一些诗人的笔下,它被处理得大而无当,而我相信延安的存在,必然具有一个和它作为诗歌意象相配的等价物来衡量和隐喻它的文化的、历史的和政治的内涵。我认为这样的诗歌事件是值得期待的,因为有了这个纯化的、有价值的意象,别的无价值的政治因素就可以忽略掉。
名诗人。诗人的行头被诗人所敬重,乃是诗歌传承的必然。过往存在的大诗人,被诗人作为泰山北斗一般仰慕,这和别的行业里存在的追本溯源和尊师的风范具有同等含义。何况诗艺隶属于缔造它的诗人,这是天经地义的;大诗人所创造的艺术灵感,留给现代人思慕的空间,他们构成了时空中的现代意象。流逝的和尚未流逝的,甚至被现代人所召唤的那些艺术成分,就成为这个意象的内涵,它确保现代诗艺在一个确定的高度上被人们所信仰。
避雷针。这个意象本来不值一提。但是当诗评家面临汉语的特殊性时,当诗人不得已去建立诗歌的高度时,对“高塔”的警惕性导致了“避雷针”这个意象的生成。它是对高塔上的国王起保护作用的,防备他被闪电击中,一拳打死站在塔下的人。避雷针的意象不被重视,因为汉语中尖锐的重建问题一直被人们忽略和隐瞒过去。我不认为这么做是妥当的。虽然汉语的复活不是由我来完成,但是,能够提供一点防范,召唤一点科学性,对于诗歌和汉语诗人来说都是好事。所以,避雷针的意象不是单纯的诗歌艺术问题,根本上指向了新诗语言的可能性。这个意象具有特别的含义,一旦确立后即能被忽略,所以我们把它一笔带过。
这个有关新意象的列表还在添加过程中,而我们所做的,暂时来说就只是这些了。希望我们的意见没有学院派和教条化的偏见。而对于每个不同的诗人,他需要和能够建构的新意象必然是不一样的,这个我们不能代替诗人自己去指明他应创建的独特意象。
(2013,11)
参考文献:
①(英)伊丽莎白.朱《当代英美诗歌鉴赏指南》,李力、余石屹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②林友玉:《解开“符号的锁链”——语词的拷问者辛波斯卡》,诗歌评论,中国诗歌流派网,2013年11月8日。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