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目前阅读状态的两个忧虑
钱理群(著名人文学者,鲁迅研究专家):今天来跟大家一起读鲁迅是为了对同道读书会的活动表示支持。同道读书会提倡经典阅读,这有很大的贡献,因为我觉得在今天这样一个网络时代强调经典的阅读有很大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我对现在的阅读状态有两个忧虑,一个忧虑是大家不读书,另一个忧虑是即使读书也只是网络阅读。网络阅读有它的优越性,我称之为“短平快”,在信息爆炸的当下时代,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最亲近的方式取得尽可能多的信息,这当然有很大意义。但网络阅读有两个问题:一是缺乏深度,会导致人的精神的平庸化;二是由于网络阅读是群体性的,缺乏个体性或个人性的阅读,容易趋向于潮流,被时髦所裹挟,这就需要经典阅读。经典阅读的最大特点就是深度阅读,而且是很个人化的一种阅读。今天我来讲《野草》,就是想通过对《野草》的阅读来帮助大家理解经典阅读的特点、意义和价值。
我的介绍分三部分:一是谈谈《野草》写作的相关背景,二是文本的细读,三是要讲讲我自己对于鲁迅《野草》中哲学思想的一些理解和发挥。我首先讲第一部分,介绍一下鲁迅写作《野草》的背景。我们讲背景一般都是指政治背景和社会背景,其实还有很重要的思想背景和心理背景。今天我着重讲讲鲁迅写《野草》的思想背景和心理背景。
鲁迅的一生有两次沉默期
鲁迅的研究者注意到鲁迅《野草》的第一篇文章写在1924年9月,最后一篇写在1927年。也就是说《野草》的写作时间主要集中在1924、1925和1926年这几年。研究者们又注意到在开始写作《野草》之前的1923年,鲁迅沉默了一年,那一年他写的东西很少,这就是鲁迅的第二个沉默期。鲁迅的一生有两次沉默期:一次沉默是民国初期1908—1918年之间的十年。这十年是鲁迅思想最苦闷的时期,因为他正经历着中国社会和中国传统文化走到了尽头的阶段,如何有一个新的开始,他感到极大的苦闷。在这十年的沉默里,鲁迅做了两件事:一是沉入民间,一是沉入古代,把生命沉入古代、沉入民间来寻找一个新出路。然后就有了五四运动时期的新爆发,这既是思想的爆发,也是文学的爆发。第二次大概发生在1921年前后,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期《新青年》发生分化的结果,正如鲁迅所说“《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知识分子发生了分化,“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这是一次对启蒙主义的大绝望,同时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大真话。
鲁迅的精神历险:把启蒙的外部危机转化为自己生命的内部危机
但鲁迅的特点是,并没有把一些外在因素所造成的知识分子生存环境的困难归结于外界环境的恶化。相反地,他把所有外界的问题都转化为自我生命的问题,他把启蒙的外部危机转化为自身的内部危机。如果说第一次沉默期是鲁迅沉入民间、沉入古代的十年,那么在第二次沉默期他则把困惑或绝望沉入到自己生命的最深处,进行自我拷问。因此,整个《野草》就是一次鲁迅自我生命的追问过程,这里有希望与绝望的纠缠,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徘徊,生和死的抉择,而且直指死亡的追问,向死而后生。他的生命也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广度和力度,最后的一切都转化为文学。所以,我们看到鲁迅最后十年以杂文写作为主体的文学创作,这是他的生命和他的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高峰。鲁迅的这些创作实际上是一种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承担着中国社会在转型时期的一种艰难和痛苦的幽深意识,这是一个方面。
鲁迅的语言历险:用汉语表达现代人难以言说的生命体验
第二个方面,鲁迅在《野草》一开始就说到“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提醒我们注意到,在鲁迅生命感到绝望的时候,不仅有一个生命的拷问,同时还有一个语言的困境。
也就是说鲁迅第二次非常幽深的生命体验,不仅是人所未曾经历过的,而且是语言所难以表达的。真正的属于自己的最幽深的那些生命体验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这是一个基本的语言哲学原则。但鲁迅作为一个真正的语言艺术家,他偏偏要挑战这个不可言说的困境,试图用语言来照亮那个难以言说的存在。于是他进行了一次空前绝后的语言试验或冒险。他基本采取两种办法:一种是大胆创造一种非常态的语言形式,他以一种非常独特的词语和意向,有意地破坏语言的规范,创造出一种反语法、一种恐怖修辞,目的就是要表达那个难以言说的生命存在;另一种是自觉地采用西方现代美术和现代音乐的手法,他要沟通文学、音乐和美术,他要建立一种具有优越性和强烈的线条感、色彩感的语言试验。
因此,鲁迅通过非常规的、大胆的语言试验和自觉吸取音乐美术因素,就把中国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提到空前未有的高度。其实,周作人早就说过,中国的汉语不同于其它国家语言,它有非常大的特点——具有装饰性。中国汉语具有很强的装饰性,同时中国汉语又具有很强的音乐性。这本来就是中国汉语的一个特点,我们民族语言的特点。但鲁迅现在把这样一种中国汉语原来具有的装饰性和音乐性跟现代的美术音乐结合起来,鲁迅这样的一个创造为用汉语表达现代人难以言说的生命体验开拓一个新空间,这样,也就为现代汉语的表现能力开拓一个非常广阔的前景,其中最大的贡献就是鲁迅在《野草》所做的基本试验。可以说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精神历险,同时也是一次空前绝后的语言历险。毛泽东有一句诗“无限风光在险峰”,在生命险峰看到语言的无限风光。他在生命体验的深度、高度、力度和语言的大胆试验这两个层面上,把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推向一个很高的境地。
进入《野草》的两个基本途径
这样也就提示我们,我们进入鲁迅的《野草》最基本途径也是这两个:一个是生命体验,阅读的过程就应该是我们和鲁迅进行生命的交流、撞击的过程,而阅读的结果将会把我们的生命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力度和深度。另一个就是语言试验,我们要通过鲁迅的语言进入鲁迅的世界,通过对语言的感悟来达到对鲁迅生命体验的认同。
而且,鲁迅《野草》里的语言具有极强的音乐性、美术性,而且是现代音乐性、现代美术性。因此,我们若想感悟鲁迅的这样一种音乐性和美术性的语言的话,最好的途径是朗读,通过朗读来感受他的语言,然后从语言的感受进入他的生命。
我曾经说过,鲁迅作品不能只是默看,非得朗读不可,他作品里有那种韵味,那种浓烈的而又千旋万转的情感。所以,我曾在书中描写到“他的情感是浓烈的,但又千旋万转的那样一种情感”,他的作品里不可意会但能言传的东西都需要朗读来触动你的心灵,通过朗读来进入情境,来捕捉感觉,产生感悟。这是接近《野草》,也是接近鲁迅内心世界的一个最好的通道。这里强调的是,情境、感觉、感悟,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征。西方经典主要是通过分析来接近,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不仅是古代的文化,也包括鲁迅的文化,不能完全靠分析,而要靠感悟、情境、感觉甚至直觉。这是进入中国经典的一种方式。在座的朋友们可能比较习惯用分析的方式进入经典,现在就可以换一个方式。我的意思并不是拒绝分析,而是更多强调,至少在开始时必须强调感觉、感悟、情境、直觉,所以我强调从朗读进入鲁迅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中国传统教育也是这样的。中国传统中教孩子读《论语》,不是讲《论语》,就是朗读和背诵,通过朗读获得感觉,通过背诵体验那些东西。读了、背了,进入到你的生命里,然后分析,这是中国传统的教育方法,这也提示我们进入经典的另外一种方式。这对诸位来说可能是陌生的,但读中国经典必须用这样的方式。
(本文根据12月21日同道读书会演讲实录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