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时分,正巧读完亮轩《青田街七巷六号》与雷骧《少年逆旅》,读毕不觉惊呼这也太像了吧!《青田街七巷六号》从人事写到房子上头去,完全是亮轩《坏孩子》的续作,雷骧的《少年逆旅》说是回忆6岁至16岁的故事,其实也必须和他的上一本《目的地上海》合读才行。从上海富家小少爷,到家道中落之后叛逆的师范生。两本书,双头记,9岁前上海,9岁后台湾。雷骧《少年逆旅》用一贯速写与极短篇的笔法,结合女儿雷光夏的摄影,对内省视,聚焦于家人,人声迷离,光影碎散。而雷骧的向外张望,知识启蒙,较多落在《目的地上海》中的《青春台北》《咖啡与酒》系列文字中,文星书店、田园咖啡,明星与剧场,刘大任和周梦蝶,此中人影,就自传本质来说,雷骧《少年逆旅》和《目的地上海》是连贯的。
以往我对雷骧散文的印象,和吴念真在雷骧《浮日掠影》书前序文说的一样,总是素描冷眼,扭曲纠缠的铁丝墨痕。虽然数量极多,但篇幅短小,偶见重出,题材似乎碎裂了些,兜不成一个整体印象。看过雷骧20世纪80年代小说的读者,应当都很难忘记《犬》中,那只咬死妇人的沉静粟色土犬的怨念,或《矢之志》中丘君的沉沦,“像箭矢一样,一旦在高空脱了力,就只一味的往地面落了”。那种淡漠的、清浅的、颓败的,不想说一个光明结局,又有着东洋别扭句法的小说,当真让人看得似懂非懂兼心里毛渣渣的。不过我也有被雷骧散文感动的时候,例如前些年《公爵之死》里那只黯然面对生命终点的狗,《消失的诱饵》里那只误食毒药又身负重伤的小鼠;更有笑到喷饭的时候,正如《乞丐与浪民》,中华天桥残障乞儿见天晚了,一跃而起,矫健跳上摩托车离去,留下惶惶然一纸素描未完、惊魂未定的作者。
《少年逆旅》与《目的地上海》里的雷骧,显然暴露了更多身世的私隐,但把层次拉升到一种天地不仁的苍茫感慨(评者傅月庵所谓“稀微”,无常感)。正如《目的地上海》里爱沙尼亚导演法兰克赫斯所说:“我们生命的今天,乃过去一切的延续,倘不时时回顾,‘今天’的我,即不具意义”。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父亲的败落,母亲的绝望,祖母与大哥的病苦,岳父之被拘捕枪决。那日式房舍,庭园幽微,毛玻璃、细滑轨,院中池塘,花木繁茂,老屋尽管位在嘉义,你读着读着,竟彷佛走进了台北青田街马廷英(亮轩父亲)故宅一样。
雷骧与亮轩年岁仿佛,就叛逆而言,也不相上下,转学退学,几经轮回,悠悠前生,养成了透视人心的本事,静观尘世的冷眼。所不同的是雷骧从上海富家败落下来,多了繁华一梦的苍凉,像张岱湖心亭看雪,茫茫江雪,一舟如芥。昔日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被勒令退学,转念台北师范,浮沉在体制内外(听来近似黄春明故事再版),透露出艺术家悖逆不驯的本质。雷骧在《浮日掠影》里形容自己念的学校是“一所用极高的水平检选学生,而施以弱智教育的学校”,面对年轻女学生要求签名,也近乎恶戏般地说:“努力用功,切勿做我学妹。”他与笔法前卫的七等生是同窗兼好友,很早就在《沙河通霄》(《刑台与手风琴》)一文中见出二人的好交情了。
雷骧笔触之“冷”,好的时候铭刻极深,刀刀见骨,差的时候似乎淡乎寡味,指涉未明,再简一点几乎就可以当作张爱玲《对照记》般的图片说明了。《少年逆旅》里的《铁肺》《母亲的游戏》《车棚里的先生》《安静的灵魂》无疑是前者,读一次有一次的滋味,后者就如《安的一生》《H的孤独》《卫兵》,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安的一生》写街头惊鸿一瞥的中学女生,像没写完的《白门,再见》;《H的孤独》里与老父相依为命的视障转学生H,独自面对父亲的死亡,茫然失措;《卫兵》里父亲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讯问时,门口站着的友善卫兵,亲切笑着递给孩子糖果。
你突然惊觉,雷骧其实是在捕捉街头或心上的浮光掠影,一个镜头或许没有特殊意义,但集合起来就是闲散浮生了。他的散文打破既定格局,不太符合传统散文的架构,它自由,长短随意,文类不拘,用许多画面一起拼贴出荒谬失序的人生世相,整本书其实是一种连续镜头的示现(也都是很好的纪录片脚本兼旁白)。静谧无波的只是表面,日子日升月落的过着,来来去去的邻居和房客,喝茶聊天教书串门子,监狱、囚犯、特务、警察各司其职。《邻居和访客》不着痕迹的写白色恐怖下的市井生活,《母亲的游戏》写母亲在陷入赤贫的家境时,被家计零碎折磨着,《车棚里的先生》是大人世界里欲侵夺官舍的强权与无奈,《密室》是孩童幽闭洞穴且寻求安全的渴望。《少年逆旅》里的五六十年代,背后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压迫着,人和文字都如噤声了的低气压。
也正是这样的低气压,《铁肺》的凄美情致,便成为石缝开出的一朵小花了。大哥因肺痨咯血而亡,一段与邻妇的隐微不伦恋情无疾而终。此文笔触冷静清简,蕴涵无尽,简直像陈映真笔下的康雄加上龙瑛宗《植有木瓜树的小镇》。正如《安静的灵魂》里说的,作品散发的力量往往可以超越它的原形。太美了它真是太美了。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