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上海是一个缺乏诗意的城市。我不知道持这种观点的人依据的是什么。不同时代,对诗意的理解也许不一样。回溯上海百年历史,曾有无数诗人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意味深长的诗篇。大半个世纪前曾在上海激情放歌的任钧先生,就是一位值得纪念的优秀诗人。
在我心目中,任钧是一个铿锵刚健的名字,这名字,和很多激情洋溢的诗篇连在一起:“我歌唱——我是一口大钟,要用洪亮的声响去唤醒沉迷的大众;让大家——为着自己,为着民族:向前冲锋!……我歌唱——我是一只海燕,要替被压迫者带来暴风雨的信号!我是一只乌鸦!要替吮血动物们唱一支黑色葬歌!”这是任钧先生写于1937年的诗,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年轻的任钧用激昂的诗句,激起无数国人的共鸣。他在诗中呐喊:“怒吼吧,中国!你的活路只有一条:抖起全身的气力——粉碎百年的枷锁”。他的朗诵诗,在那时成为唤起民众的嘹亮号角。任钧有很多值得骄傲的经历:他在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真正的老革命;他是新文学运动中重要的文学社团“太阳社”的骨干;他曾担任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领导人;他曾和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有很多交流;他的诗,曾被聂耳和冼星海谱成歌曲,在抗日救亡运动中被大众传唱……
而我看到的任钧,却是一个谦和朴素的老人。1977年5月,上海召开了一次大型文艺座谈会,地点是上海展览馆。这是“文革”结束后上海第一次文学界的聚会,很多历经劫难的老作家重新出现在公众面前,其中有巴金、于伶、柯灵、王西彦、黄佐临。我是当时参加座谈会的最年轻的业余作者,被分在诗歌组。在这次会上,我第一次看到同在诗歌组的任钧先生。他清瘦,文雅,书生模样,说话细声慢气。他当时的身份,是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在那次座谈会上,他是诗歌组中最年长者,也是资格最老的诗人。但在开会讨论时,从未见他慷慨陈词,大多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听别人发言。他的发言很短,但令人难忘。他用质朴的言语,平静地表达了对生活和诗的见解。他谈到了鲁迅对新诗的看法。作为“左联”的负责人,当年常和鲁迅先生见面,他曾当面征询鲁迅对新诗创作的意见。鲁迅尽管很少写新诗,也很谦虚地说自己不懂新诗,但还是对任钧谈了一些观点。鲁迅认为新诗应该有节奏,有音韵,和散文不同,鲁迅不赞成新诗写得让人看不懂。任钧当年写的朗诵诗,就是受到了鲁迅的影响。我的感觉,这位在历史上曾经写过惊天动地诗篇的诗人,经过了几十年人世沧桑后,已经归于平静。我曾经感到奇怪,任钧资格这么老,很多资历比他浅得多的人,建国后都当了高官,而他一直是一介布衣,到晚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年轻时的革命经历,似乎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光环。然而从历史的眼光来看,任钧先生没有什么遗憾,作为一个诗人,他的生命不会结束,他将和他的诗一起,活在中国人的心中。我想,任钧先生大概更喜欢当一个教授,在大学给学生讲课。我曾听他所执教的大学师生议论过,任先生渊博而谦逊,是大学课堂里深受学生敬佩和爱戴的老师。
为纪念任钧先生百年诞辰,文汇出版社曾出版任钧诗文选《诗笔丹心》。2009年11月,在上海图书馆隆重举办“纪念着名诗人任钧百年诞辰学术座谈会”,对任钧先生的创作成就和历史地位,作了有深度的研讨。任钧先生的诗文,又重新被读者关注。现在,文汇出版社又将出版任钧作品选,集中收入任钧先生早年的两本着作,一本是讽刺诗集《冷热集》,另一本是他的诗歌理论文集《新诗话》。
《冷热集》出版于1936年,收讽刺诗26首,被认为是有白话诗以来中国第一本讽刺诗集,文学评论家阿英誉之为“中国新讽刺诗的奠基石”。在这本讽刺诗集中,任钧先生以犀利的语言,幽默的形式,独特的见解,讽刺揭露了当时正不可一世的法西斯狂徒。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军国主义者,都没有逃过他嘲讽批判的锋芒。对国内的汉奸和贪官污吏,他也在诗中巧妙而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们虚伪的面纱。任钧先生自称“没有专门研究过讽刺诗作法之类的东西”,“不知道讽刺诗是不是这样写法”,但他的这些诗作,却成为公认的优秀讽刺诗。他的讽刺诗,看似平淡,却蕴藏着深刻思想;语如调侃,却直击恶魔的灵魂。它们揭露伪善,鞭挞丑恶,唤醒民众,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曾经起到过振聋发聩的作用。现在读这些讽刺诗,可以重温历史的起伏跌宕和风云诡谲,也可以了解当年的爱国诗人,是如何以讽刺诗为武器,卓有成效地参与了抗战。书中附录了阿英评论《冷热集》的文章,这篇文章在抗战期间几经周折,被任钧先生保存下来,时隔数十年后才见天日。这是对任钧先生的讽刺诗极有见地的评价,值得一读。
任钧先生是诗人,也是一位颇有建树的诗歌理论家。他的《新诗话》创作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初版于1946年。其时正值抗战烽火弥漫。他一直关注着诗坛的风气,也留意新诗的走向,对诗歌创作中出现的各种现象,保持着清醒的看法。在写诗的同时,他不间断地以自己的方式写诗论。《新诗话》中的《诗散谈》,形式犹如散文诗,凝练的文字,精短的段落,断想式的议论,话题涉及诗歌创作的所有领域,诗和生活、时代的关系,诗的形式和内容的关系,何为诗人,何为诗意,何为好诗,诗和散文的区别,对这些问题,任钧先生都有独到的见解。我们今天读这些诗论,仍然心有共鸣。
任钧说:“诗的最后的,最高的目的,乃是:创造一个诗的世界——真、善、美的人间”,“真美善的诗篇,一定是由诗人用生命,和血,和泪,去写出来的;决不是用‘笔’去‘做’出来的。”
诗人是怎样的人物呢?任钧认为,他们“是一个永远保有童心的人,是一个时常把自己的肺肝公开展览的人,是一个不愿跟帝王做朋友,却乐于和帝王的奴隶(但决不是奴才!)们称兄道弟的人;而同时,也就是被自命为聪明的人们认作傻瓜,甚至有神经病的人!”
当年,新诗也曾泛滥过,任钧在他的诗论中说道:“据说,写新诗是最容易的事情,于是,许多人都开始写起来了;于是,新诗便充塞于文坛;于是,便有人喊出了‘诗坛的丰灾’。我以为新诗的确很容易写,假如你不问写出来的是不是诗,只是分行排列起来,嵌上一两个美丽的词藻,押上一些韵脚,便算功德圆满,杰作完成的话。”这样的议论,仿佛是对六十年后诗坛现象的预测。[NextPage]
在《新诗话》中,任钧先生对“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各种流派的诗人都作了客观公允的评论。他不以诗人的名声大小作为评价的参照,一切从诗出发,从诗人的真情良知、艺术才华以及创造力出发,发出了很多见解独特的评论。他的不少观点,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依然能站得住脚。读他的这些诗话,可以让人了解中国的新诗曾经走过的曲折道路。
新中国成立后,任钧先生很少写诗,但作为一个大学教授,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中国的诗歌创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上海作家协会的诗歌活动中又见过他几次。他每次来开会,都很认真地听,表情和善,尊重每一个发言者。如发表意见,总是言简意赅,观点鲜明,有学者的智慧。譬如有一次讨论诗歌,他谈到有的诗写得像天书,堆砌词汇,意象杂乱,其实是故弄玄虚,并无多少明确的内涵,读者读不懂,作者自己也糊涂。他认为这样的诗不会有读者,也不会有生命力。历史已经证实了他的看法,当年那些故弄玄虚的时髦文字,现在早已被人们忘记。
历史是不会被人遗忘的,而曾经在历史的喧嚣中出现过的智慧清醒的声音,更不会被湮没。任钧先生留下的诗文,便是这样智慧清醒的声音。在新版的任钧作品选中,附录了此书的编者卢莹辉女士撰写的《永恒的眷恋》,这是任钧先生的传记,篇幅虽不长,却详尽准确地记录了任钧的生平事迹,尤其是他的文学活动。读这篇传记,可以清晰地了解任钧先生的人生之旅和精神历程。卢莹辉女士是任钧的女儿,她为父亲编的文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