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初期上海的《申报》“自由谈”副刊除了面向威权主义政治的批评话语外,也弥漫着对文人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存在的必要性的深度怀疑,千古文人侠客梦的豪迈,变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幽怨与自怜。这种对文人阶层的否定与批判,自然与余英时先生所言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边缘化大有关系,深究这种自我边缘化的前因后果,又会发现其跟1920年代政党政治的崛起有隐蔽的关联。在政党文化的挤压之下,自由自足的自我已经越来越没有社会空间。左翼文人徐懋庸在题名《“读书人”》的杂文里说:“所谓‘读书人’,正和‘第三种人’一样,本不能算作特别的一种人的,至于在今日以‘读书人’、‘知识分子’自居,与生产劳动游离,而不以为憾,至以为自己于社会有用的人们,则实在可以蔑视。他们咬文嚼字,连他人的文章的意思都看不懂,口说着未来的社会,而连友人和敌人都分不清,然而,这些人对于社会的用处在哪里呢?”徐在这篇文字里也提到了读书人的“游离”,并且用一种阶级分析的方法来判断文人之有用与否,可以说已经隐隐然露出了政治规训文艺的先兆。
“读书人”已经成为急剧变迁的大时代的“多余人”,“无用的意识”深深地困扰着这些追求对民族国家有用的知识人。曹聚仁直接地把“书生无用”这个话题推向了《申报·自由谈》的作者和读者,他先是引述汉宣帝的故事、《水浒传》和《儒林外史》里的故事,说明无论是帝王、绿林好汉还是读书人自己,都认为书生是不中用的,是于社会人生无益的“点缀”,是没有力量去掌控自身的命运的阶层。最后,他引用屠格涅夫的小说《罗亭》的主人公罗亭的自责信来说明书生无用的普遍性:“我的天分似乎并不过薄,不过我的能力不足,所以不论什么都不能成就。即有天赋,毫无用处,即使下了种子,不是一定都有结果。在我,没有能力使人们感动,尤其是没有能力使女人注意。只靠一点知识,是毫无益处的。很想热心地运身做事,但是事实上丝毫不能实现:我的命运,真是可怜可笑!”
与此形成对照和呼应的就是《申报》上大量的对于知识分子出路的讨论。出路与文人的生活困境相勾连,正是因为当时的上海文人普遍陷入困顿之中,才有对于出路的探讨。《申报·自由谈》的一篇文章在讨论了1930年代中国的局势(包括贫富分化、阶级冲突、国难深重等)后,认为对这样剧烈的历史变动,“就中,最切身感到的,便是濒于没落的中产阶级,而一般文人,大都是属于这一阶级的,因之一种悲哀已深入了他们心中,虽有国难当前,仍不能有慷慨激昂的作品,而幽默之流行、怨苦之流露,乃不可免。许多人讶奇在当时的状况之下而不产生可歌可泣感动人心的创作,倘使明白了文人的处境,就可知道自有必然之理了,切身的生活问题,究竟是第一义”。
“悲哀”与“怨苦”确实是当时多数文人内心最切实的体会,两者都生发于应对日常人生的无力感与无助感,更别说从狭窄的人生挤出一条心路,去关切社会、国家的根本问题了。古人说文章是“穷而后工”,可那是针对一个生活成本较低的农业社会而言,对于生活在1930年代的摩登上海的文人来说,多数的结局是“人穷志短”,作文的格局与气象都大受限制, “自由谈”的某些文字确实显示出一种狭隘、逼仄、浅薄之征象。在一篇讨论知识分子出路的文章里,作者用挖苦的语气写道:“我以为最先要打破他们的‘学问万能’、‘品格高尚’的传统思想,而且要改辕易辙地从体力劳动或生产工作上进行,男的不妨去当‘茶房’之类,女的不妨去当‘娘姨’之类。但在‘市场日窄’的现状下,我也怀疑着我的方法是否有效?”
林语堂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过一系列讨论“方巾气”的文章,其实质是讨论知识分子的“道学气”、“书呆子气”,他强调其创办《人间世》、《论语》等小品文刊物的目的,就是“间接增加中国文学内容题材或格调上之丰富,甚至增加中国人心灵生活上之丰富”。《申报》的一些作者受此启发,从文人去除“方巾气”的角度来探寻其出路。一篇题名《谈谈方巾气》的短文这样分析读书人的困境:“读书公子,不能再永久的住在象牙塔中,‘米珠薪桂’的问题,不能不迫着他们来到十字街头,但是他们除了读书而外,并无谋生技能,于是只有彷徨,流离无聊,倘若去度劳动的生活吧,因着传统观念很深,有失体面的事,绝不肯为,所以终日只有感慨系之,而这种生活,在内心是比乞丐更苦。”同样的从象牙塔走向十字街头,北平的胡适等自由派知识分子,是因为不能忘情于民族危机和政治抱负,而或轻或重地离开象征象牙塔的大学,步入政坛或直接议政,他们基本上不太需要为柴米油盐发愁,而上海文人所谓的象牙塔更多的是指涉他们蜗居的亭子间,或者说他们内心持守的读书人的文化身份,他们来到十字街头却更多的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前者在学术与政治之间徊徨,而后者则是在生活世界与符号世界之间游离,也正因为如此,后者的内心更苦闷,更绝望。
这篇短文引来阿龙在《申报·谈言》上的回应,阿龙认为读书人的苦闷主要是因为他们死死地守住“虚妄的自尊”不肯放手,就像穷困潦倒的孔乙己总要穿着长袍,来显示他与咸亨酒店里的短衣人的身份差异一样。作者直接地建议道:“试问为什么不肯把此衣服脱去呢?因为我是上等人,我是读书人,我是体面人,若着短衣,便有失身份,便变成下等人,亦是‘饿死事小失礼事大’的一种懵懂观念,我再问上等人与下等人其阶级果然分别在长衣和短衣么?假定你是毫无人格的人,无论你衣服着得十分漂亮二十分道地,总是‘下作’,若你是有人格的人,就是短衣,恐亦无伤大雅,再拿事实来讲,现在为实利主义的时代,样样式式趋重实际,不尚虚文,为什么又便利又省料的衣服不穿,偏要去穿累赘不堪的长衫袍子呢?”相对于这种执着于书生气的上海文人,另外的一批知识分子早已意识到时代的变化,而开始自觉地抛弃传统的身份与社会角色,自动地向工农阶级靠拢,以体力劳动洗涤灵魂,并发出我“为何还不是一个工人”的浩叹。这批更为激进的左翼文人就没有如上述的读书人那么大的内心挣扎。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