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卡素夫人30岁时的照片
陈河在加拿大钓鱼
这两年,媒体上有关陈河小说的评论越来越多,他呈现给中国当代文学的是:一支蕴藏丰富而又开采勤快的诗性的矿藏。陈河是个笔名。为何给自己取名为“河”,原因不明。但这个字仿佛能招来水里的生物,因为陈河和鱼有着很奇妙的缘分。
上世纪90年代初,陈河是温州市作协副主席,在浙江省内颇有点名气。他的小说辨识度很高,由独特的气氛酿造,让人闻得到故事里的气味,感觉得到光线的移动。寓言般的画面感和颇具先锋手法的心理描写,则以幽微明灭烛照人性。当年,林斤澜看了他写的短篇后说:陈河,你的小说里有“神秘的物质”哦。时隔15年后,林老先生在北京再见到陈河时,还能说出那篇小说的情节。
温州近海,陈河酷爱钓鱼。不过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这项“运动”。屁股要坐得住,心里要耐得住寂寞,看似泥塑木雕般不动弹,实际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有讯,立即下手,前静后动,判若两人。钓鱼其实是和水下的鱼儿们打心术战,除了自信,还要有点娱乐感和幽默感。
那些年,陈河夜晚写小说,白天则是温州市长途客运公司的中层干部,星期天会带上年幼的女儿去见识河里的鱼。总之,一切看上去都风平浪静,花好稻香。但,钓客忽然行动了。1994年,在海外经商的妻舅需要帮手,这是一个改变既定人生走向的机会,陈河决定辞去公职,将未发表的小说和用了多年的鱼竿压进箱底,那年5月,他到了阿尔巴尼亚。这是一次冒险的尝试。虽然在温州这样一个侨乡,“下海”出国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对一个已经36岁的男人来说,对自己人生的重新洗牌,似乎具有某种孤注一掷的悲壮和疯狂。
他用河鳗的习性来解释自己远行的决定:“温州人喜欢吃的河鳗是在淡水河流山溪里出生的,还一点点大的时候就拼命游向大海,因为只有在千万里之外的海洋里,鳗鱼的生殖系统才能发育成熟……”
洄游,为的是看见内心模糊的光芒
喜欢鱼的陈河发现,三文鱼很有点人类的意境。“三文鱼产在淡水河里,长大之后要游到很远的大海里,直到成熟时才又游回到自己出生的那条淡水河流里,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然后产卵死去,完成一个生命的轮回。”
说这话时,已经是在十几年后。陈河已经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其间经历了阿尔巴尼亚的战乱,并且在一次绑架中大难不死,幸存下来。1998年10月,陈河在地拉那被武装人员绑架,关在地下防空洞里整整7天,绑匪要20万美元赎金,当地警察根据电话监听查到了他被关的位置,才将他救出。脱险后,陈河的足迹从欧洲迁至北美,最终在多伦多落定,一家人在大洋彼岸团聚。此时,潜藏已久的文学在他心里苏醒了。2005年他开始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了起来,心里嘀咕着这对于他的生意恐怕不是一件好事。重新拾笔的首个作品名叫《被绑架者说》,写的就是他在异国经商和历险的纪实,这也是他在被绑架的时候许给自己的心愿——当他被束缚着双手、蒙着眼晴,躺倒在随时可能成为墓穴的地洞里时,闻到了从通气窗外带着青草味的新鲜空气,还听见了遥远欢快的鸟鸣。此时他下意识地盘算,如果能活下来,一定要把这段历险写出来,发表在国内著名的文学期刊上……于是,2006年第2期《当代》杂志,刊出了《被绑架者说》。[NextPage]
上世纪90年代,陈河在阿尔巴尼亚的地拉那
接着,他又用一个洄游的故事投石问路。第二个中篇小说《女孩和三文鱼》发表在2006年第6期《收获》上,小说根据一个华裔女孩在加拿大被绑架遇害的真实故事改编。正是在写这个中篇的时候,陈河了解到了三文鱼的洄游习性。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自己仿佛像一条三文鱼,只有游到万里之远的大海,写作能力才会成熟。这种成熟的能力就是我开始能够看见内心深处那团模糊的光芒。”
在多伦多,陈河重拾鱼竿。他常常和邻居、朋友一起驱车到几十里乃至数百里外的湖区垂钓,认识了北美的许多淡水鱼:碧古鱼、大嘴鲈鱼、梭鱼等等。加拿大成了他梦想中的“能钓鱼的地方”。在小说《西尼罗症》里,他欣喜地写道:“这里的鱼可真多呀,个儿大,咬钩又凶。”陈河对鱼有一种近乎迷信的亲密情感。假如钓到一条称心如意的好鱼,心里产生的愉悦是双倍的——也许这意味着写作上正面临的问题会得到顺利的解决。当然他不会说出来。因为住在同一条枫林掩映的道路边的邻居们并不知道他是一名作家,他们眼中的Jack Chen是一个友善的、勤快修整庭院的好男人,经商之余喜欢钓鱼,仅此而已。
随着陈河对北美鱼情的直觉越来越精准,大洋对岸的文学界也传来了令他兴奋的动静,那就是一连串作品的发表与获奖。2006年之后,陈河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国内知名文学期刊上,长篇小说《致命的远行》(后改名《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先后出版单行本,短篇小说《夜巡》获“首届中国咖啡馆短篇小说奖”,《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沙捞越战事》获得“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
陈河不擅长社交,回国参加文学活动时,就连和他有过通信往来的作家打招呼也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拘谨。他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尽管现在远离了母语环境,但依靠年轻时所建立的文学理念和经验,他依然可以写出被国内读者接受的作品。身居海外甚至还是个不错的优势,那就是远离了文坛的名利纷扰,可以心无旁骛地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追随文学上真正的冲动。
等待,像“一个蹩脚而耐心的渔夫”
2011年初夏的一个早晨,陈河登录MSN,跟一些朋友打招呼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从今天起自由了。言语中,充满着明媚阳光。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再涉足生意,专心全职写作。事实上30多年来,陈河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每个人的定位不同。有的人很享受做生意的快乐,有的人很享受读书的快乐,但是读书人首先要解决生存问题。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才能安心读书,我是为了能够专心读书而去做生意的。当我生意做到让我安心坐下来读书写字的时候,我就放弃了生意。”在漫长的等待中,陈河没有忘记他等待的目标是什么。
这时候他的新作《米罗山营地》接近于完成。这部非虚构小说涉及一段鲜为人知而又惊心动魄的海外华人抗日历史,资料大多数为英文,前期准备工作量庞杂。陈河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像“一个蹩脚而耐心的渔夫”,在网络空间的多条河流上布下渔网,“有时打到一条鱼或一只螃蟹,有时是一把虾一个河蚌或是一把水草,有时则是一只破靴子或破酒瓶”。他收集到许许多多的故事,但大部分是些个人的记忆和口头传说,没有找到可以支持他去重新构建一整段历史的扎实而系统的可靠资料。直到他找到了卡迪卡素夫人所写的《NO DRAM OF MERCY》(绝不怜悯)一书,这本书牵引他去往马来西亚的怡保,在历史发生现场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拽力……小说写完了,决定也完成了。陈河很清楚自己可以做一个不错的商人,但他的“天命”还是写作人。他不再脚踏两只船,遵循命运安排,回到了文学这只更久远的船。
“往后的日子就是埋头写作和开心钓鱼。”他如此自得地规划未来。
这个决定,是多么来之不易。陈河想起了冥冥之中一件神秘的事。[NextPage]
1979年早春的一天,在杭州西湖苏堤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穿着军装的高个子青年。那就是在省军区篮球队里打后卫的陈河——当时还叫陈小卫,温州话称这样的兵为“球兵”。他当时刚在117医院拔了两颗智齿,出院后本来要坐车回清波门,可看到路上风景如画,就步行归队了。
苏堤一侧是湖对面的刘庄,那一带长满了塔状的枞树,倒映在湖水里如仙境一样。“球兵”陈小卫沉醉其中,仿佛化入了周围的风景和空气间,他拿出钢笔想写字,可不知怎么的,钢笔滑出他的手中,掉进了西湖里。他眼睁睁看见钢笔沉入水里,“下沉速度不是很快,是像一条鱼一样慢慢游去”。陈小卫看看手表,归队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只得起身离去。但是,向前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转身跑回去,脱了军装下了水,在湖底把笔捞了上来。
那是一支笔,还是一条鱼?还是吸附了别的什么?是他把它捞了上来,还是倒映的美丽的深潭将他引了过去?事情过去很多年,陈河总觉得有点神秘的隐喻在里面。
人物档案·陈河 1958年生于温州,做过纺织厂的保全工,当过兵,曾是专业篮球队员,后在汽车运输企业当过经理,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2005年重新开始写作。近期作品有《米罗山营地》、《沙捞越战事》、《红白黑》、《布偶》、《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我是一只小小鸟》、《女孩与三文鱼》、《被绑架者说》等。获“郁达夫小说奖”、“咖啡馆短篇小说奖”、“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等,是当今小说创作界一位令人期待的“老将新人”。
(实习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