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京
宁肯,作家,《十月》杂志副主编。1959年生于北京。有关西藏的系列散文使其成为“新散文”创作代表作家,后着有长篇小说《蒙面之城》、《环形女人》、《沉默之门》和《天藏》等。曾获“老舍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项。
刚认识宁肯的时候,他就在写长篇小说了。四年一部,连续四部,不知不觉,把周围的人都写老了。以前他写诗和散文,在先锋散文家之列。若为实现文学梦想,已经有所依托,为什么转而写小说呢?据他自己讲,是规模和复杂性吸引了他。就像扛麻包,能扛200斤的身子骨,扛100斤总觉得不过瘾。不仅分量不足,使命也不足。
宁肯的小说,内容比较庞杂,涉及社会和精神生活许多方面,地域也很广,不符合10公里的有效范围,初读似乎很难把握,但仔细分析一下,还是有迹可循的。
野性支点
这里说的野性,有两种涵义。一种是原始野性,处于文明前或文明底部,人性中那些本能的、潜意识的和动物性的东西;另一种是文化野性,在文明的框架内,对秩序、规则、范式等等的破坏和重构。从他的每部小说中,都可以看到这两方面冲动。第一部《蒙面之城》尤为明显。
马格生长在文化世家,却不屑于服从父辈的安排,执拗地背着行囊在大地上流浪,沉浸于当下的感知和际遇,不在乎任何原则和方向。成岩则与他相反,怀着强烈的野心从底层向上冲杀,生存的每一选择都指向既定的目标——成功,做人上人。两种逆向的野性在小说中相撞,已具有很强的张力和色彩。但作者仍不满足,在他们之外,他又塑造了还阳界伐木队长,情节与他们不相干,却比他们更原始、更强悍、更血腥,似乎仅仅作为野性精神的标志和呼应而存在。
其他几部小说,都可以看到类似的人物、行为和场景。如《沉默之门》中的精神病院,《环形女人》中诱杀负心情人的女农场主,《天藏》中的虐恋等等。好像没有这些近乎变态的内容,作者就觉得发飘,找不着力量的支点。让人想到起重机臂杆的另一端,那些用来配重的钢块,一种力学装置。但这样说又不准确,作者并不是一个醉心平衡的人,说他醉心不平衡还差不多。
所以,我想起他曾经练习摔跤的经历,那是更恰当的比喻。他好像随时都在和时代扭打,竭力想把对方撂倒,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自然要将野性调动到极致。像太极拳那样优美地比划是不行的,那是传统经典的老路子。太极的主旨是平衡,摔跤则是突破平衡,尤其是突破对方的平衡。
对宁肯来说,野性不仅是肢体语言和性格语言,同时也是观念语言。在他的作品中,颠覆秩序的冲动无所不在,文体也不例外。比如《天藏》,有些页面的注释比正文还多,闹不清那是小说还是学术着作。
诗性叙述
宁肯的小说语言,具有很强的“体味”。如同一个有狐臭的人,几米外走过别人就能闻到。他的“体味”便是诗意,还有类似先锋散文的笔调。若理解为他早期文学实践留下的痕迹,却也不尽然,因为越向后这痕迹越重。到《天藏》那里,几乎成为诗意、先锋散文和小说的混合体。
这一特征,也可以从野性引申而来。他不能容忍埋头写一个故事,把故事当作生活本身或造物的作品去敬重。他自己便是造物,他造的故事必须与他对故事的态度、解析和处置一并进行。也就是说,他不会像一个农夫那样,把一棵白菜当做产品。他是一个厨子,展示的是白菜以后的部分,那些旖旎的、闪烁的、维度交错的技艺。如果头脑中刚生出一棵白菜,创作还没开始呢。
与正宗的“市井叙述”相比,宁肯更热衷“学者叙述”。对他影响最大的导师,应当是卡尔维诺,他唯一通读过全部作品的作家。卡式文思有一个强硬的内核,一个黑洞般的自我,一种漫漶无际的想象,一种解析成癖的习性。只不过他将自己规划得更整齐一些,是名副其实的文体大师。从他的园子翻一道墙,就可以进入宁肯的小院。
时代寓言
宁肯的小说,始终带有隐蔽的奇幻倾向,这倾向加上哲思和故事,便产生寓言的氛围。最突出的是《环形女人》。一位跛脚的数学老师,改行当了私人侦探。他察觉女农场主行为有异,便以休养为名,悉心侦窥。终于发现地下密室,女农场主诱杀的昔日情人们,头颅居然还活着。女农场主经常手持教鞭,像讲解员一样历数他们的罪过,加以谴责。在封闭的山庄里,实行着传统道德强纲领式的邪异统治。
他的另一个发现,是山庄里囚禁着一个野人。曾赴神农架寻访野人的登山队长,因创伤失去记忆和语言能力,被寻访野人的后人当作野人捉回来,关在笼子里。喻示文明积累的中断和荒诞重复,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中太常见了。与此同时,他的助手,一位梳着印第安辫子的大块头丑女。业务十分红火,扩展为声名显赫的“女子十二侦探”,成为一时风尚。好像整个社会变成一桩大案,全依仗侦窥来充当沟通的媒介,维系信任的链条。
《沉默之门》中的精神病院,也具有象征的意义。医院担心病人出逃,将他们的腰带统统收缴。做集体操时,病人们每做一个动作,都要下意识地提一下裤子。那仅存的羞怯,失去意识能力的最后一点警醒,勾画出现代社会多重外力挤压下的自我状态。[NextPage]
圣女情结
宁肯年轻时,曾在西藏生活过一段。虽然时间不长,却是以无戒备的、完全打开的方式进行的,不知不觉着了道。他一再把故事安放在那里,貌似有一个西藏情结。实际上,称作圣女情结更恰当。他接受采访时多次谈到,写小说的触发点,是在北京的街道上无意中听到朱哲琴的《阿姐鼓》。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呢?那便是从高空飘下来的圣女的声音,藏文化灵魂中的声音。
在宁肯笔下,女性的内涵往往比男性丰富,形神兼具,却有着鲜明的分野。当他的场合选择在平原,女性便趋向“恶”;如林因因的妖冶狐媚,简女士的虚伪、自负和残忍,罗一的凶蛮和狡猾等。当他的场合选择在高原,女性便趋向善和美。如桑尼的纯净质朴,果丹的温和优雅,维格的矜持高贵等。宛如佛陀示人的两个侧面——慈悲的世相和狰狞的法相。
这种对立势必要求每个女性在形象上都做出世俗的牺牲,向极端的方向靠拢。分化的目的却只是为了达成作者内心的期待,一种对女性的超世俗的爱欲,以及由女性意象引领的崇高理念。在《天藏》中,他对实女、灵女和宇宙的阴性本质进行了专门的研究。他塑造出维格这样一个角色来做他的度母,却又不甘于她消融在原生的荒茫的宗教背景中。不惜将她拉回世俗世界,对她进行现代性和文化性的改造。最终,他的度母被他不屈的、故作顽劣的野性吓退,也由此获得他对这个人物精神支配的可能。
从宁肯的作品中,不难看出他在高原和低地之间往返纠结、不能两全的忧虑。用理想和现实来解释这种悬差未免太简单了。他一直从事的,似乎就是以高原的精神俯视低地,以低地的符号解构高原。以致在《天藏》中,引发一场盛大的、关于东西方文明的讨论,而这正是当代世界关注的焦点。
纵观宁肯的四部小说,还有一个特征,即在风格上,无形中构成交响曲的四个乐章:第一乐章《蒙面之城》,快板,由马格带动的空间奏鸣曲;第二乐章《沉默之门》,慢板,由李慢带动的内心变奏曲;第三乐章《环形女人》,快板,由跛脚侦探带动的黑色幽默谐谑曲;第四乐章《天藏》,快板,由三条故事线索交织而成的回旋曲和史诗奏鸣曲。这或许也可以当作阅读他的作品时,某种趣味性的参照。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