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转型和生产方式的变化,使得“劳动”的观念在今天有新的内涵,传统的体力劳动渐渐从人们的关注视野中淡出。文学不仅应该正视这种变化,而且要重新理解、探索在当下书写劳动尤其是体力劳动的力与美的可能。
纵览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现当代小说的创作,其中不乏对于劳动的书写。农野耕种,渔猎劳作,家用缝补,这些农事或家计上的绝活,不仅是普通人发家致富的劳动技能,也是保存和传承一代人生活伦理和历史记忆的重要手段。文学作品通过对这些劳动技能和劳动场景细腻传神的描写,不仅赋予了劳动和劳动者以诗意的美感,也为读者认识和理解劳动背后的生产生活和社会历史提供了一个视角。然而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已经很少看到这种以诗化劳动为主题的小说了,劳动特别是体力劳动的力与美逐渐从小说视域中淡出,文学家们很少再去直接表现劳动的主体,也不愿意花费笔墨去描写劳动的场景、劳动的过程和劳动的技能。
文学题材越来越“小”
体力劳动渐行渐“远”
造成这种缺失的原因,我认为有三:一是文学思潮趋向上的个人化和私语化,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小说不仅在精神状态刻画上更加注重心理分析和潜意识的揭示,而且在题材取舍上也更加私密化,人物逐渐远离广阔壮观的劳动场面而沉溺在自己狭小、封闭甚至乖戾的心理空间中。
二是社会分工转型所带来的劳动观念的变化。90年代以来,经济全球化的步伐越来越快,西方信息化社会的知识经济运作方式很快就在中国蔓延开来。知识而不是劳动技能在现代化社会生产方式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而合法的投机在现代金融体制下也刺激了冒险家们一夜暴富的野心和欲望。当整齐简洁的自动化控制线取代了过去热火朝天的生产车间,当聪敏的知识掌握者利用互联网的某一信息赚取的利润远远超出了一个体力劳动者一年半载的收入,当体力劳动者在田间地头、工厂车间辛勤产出的劳动成果被各种商家最大限度地“榨取”时,劳动观念本身的意义就发生着重大的变化,而过去劳动者身上所具有的力量与技能所呈现的美感也就自然地难以为人所关注、所欣赏了。
三是作家主体的缺陷,如果说上个世纪50年代出生的作家往往具有上山下乡或者工厂做工的生命经历,对劳动的场面和过程有着亲身的体验,因而比较容易生成对劳动美的感觉与领悟,而70年代以后的作家已经很少有人是体力劳动者出身了。在一个崇尚知识、追求利润的时代,他们中的不少人对处于社会话语边缘地带的体力劳动不感兴趣,对这种体力劳动中的力与美无意认识、无法体验,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当然,主流意识形态文学批评一直在呼吁和强调文学对于工农体力劳动者的关注,在这方面确实也出现了一些能够反映时代精神的力作。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作品要么在突出强调国有企业转型过程中资方利益与劳工利益的冲突,关注国有资产在改革过程中的无形流失,要么在强调都市扩张和土地流失过程中农民的未来命运,关注基层民主政治过程中出现的新问题,对于体力劳动本身的关注与思考远不如从前。近年来颇得评论家好评的所谓“底层文学”将兴趣投向了工农群众的日常生活状态,密切关注体力劳动者在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所受到的利益损害和精神创伤。在一些作家笔下,出现了体力劳动者劳动技能的精彩描写。不过,这些精美熟练的劳动技能虽然曾经给劳动者带来令人羡慕的光环,但在现代社会转型中却不仅不能给劳动者带来有力的保护,反而成了劳动者实现转型的阻力与羁绊。作者给予劳动技能的只能是同情与惋惜,所能做的也只是为人类劳动千百年来所形成的许多生存技艺献上一曲悲哀的挽歌。
生产方式和劳动观念在变
劳动赋予的理想和情怀不灭
把视线从劳动的地方移开,对于文学来说,绝不仅仅是表现内容上的一种缺失,从深层次上来说,它也是文学功能担当的一种缺失,尤其是对社会主义文学而言。
首先,劳动与工作是社会主义社会中所有人的神圣权利,按劳分配、劳动光荣是社会主义思想体系中的核心价值。体力劳动者不仅是我国目前人口构成的主体力量,而且在宪法意义上是社会主义国家体制构成的阶级基础。社会主义文学在任何时代都有责任张扬劳动光荣、劳工神圣的观念,并把这种观念视为社会主义文学价值体系中的核心价值。
其次,中国历史上是一个以自然劳作方式为主的农耕社会,体力和技能自古以来就是辗转在社会底层、必须直接用双手向自然讨生计的民间百姓的生存法则。所以,中国古代文化中渔耕樵读四者并列,庄子用庖丁解牛的技能故事来说明哲理,俗语也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些都显示出在民族文化传统中劳动技能所受到的推崇程度。尽管现代工业化生产方式正在逐步改变人们的劳作方式和生活观念,但是民族文化传统中的这些价值观念和民间智慧依然应该继承与光大。
再次,根据马克思关于劳动意义的深刻阐述,劳动是人类本质力量的显现,人在劳动中生成自己,解放自己,获得主体的自由,这是共产主义社会的一个主要标志。当然,马克思关于劳动的论述是针对资本社会劳动被异化成资本榨取劳动者剩余价值的手段,劳动者不再在劳动中感到快乐与自由这一现象提出来的。今天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知识经济时代,不仅资本主义社会如此,甚至在社会主义社会中,物质财富的生成也不再必然地同体力劳动联系在一起,这就需要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关于劳动问题的阐述。时代在发展,生产在转型,观念在变化,但是人类在劳动中寻求解放与自由的理想与情怀不会泯灭,人在劳动中显现自己的本质力量这一生命机能也不会消失。表达这种理想与意志,呈现这种生命机能,对文学而言责无旁贷。[NextPage]
回到源头,歌颂劳动力与美
直面现实,突破认知可能性
文学为劳动而歌,这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头。从上古“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到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中国文学直接描写劳动场面、表现劳动技能的作品不计其数。后来,随着文学越来越局囿于文人雅士之间的抒情言志,文学离下层劳动者的劳动生活也就越来越远。只有民歌还贴近劳动生活,以其劳动的力与美,给中国文学传统不断地注入清新鲜活的空气。“五四”运动以后新文学家们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问题,所以开始积极地收集民歌,礼赞劳工,歌颂劳动的价值。但这种劳工神圣的时代精神很快发展为劳动阶级争取自身解放的斗争意识,劳动是劳动者被剥削被异化的现实存在,在文学创作中不可避免地成了被诅咒的对象。在革命文学家看来,只有劳动者重新占有劳动资源,重新完整地享受劳动的成果,劳动才会重新显示出它的魅力,才会重新成为人的本质力量。40年代,孙犁的《荷花淀》写月光下水生嫂织苇席的场景,重新把劳动的画面写得诗意盎然,可以说是阶级意识和劳动美感相结合的一个成功的而且影响深远的范式。
毫无疑问,社会主义文学传统中有丰富的诗化劳动的力与美的资源。但是,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知识经济构建自己的神话的时代里,人们相信坐在电脑终端机前、遨游在网络世界里就能创造财富,这是社会主义劳动价值观必须面对的新问题。当财富不再必然地同体力劳动联系在一起,当劳动技能从劳动者的身上渐行渐远,不再成为人们羡慕的对象,人类将从何处来确证自身的本质,来体认生存的意义呢?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探索与回应,或将成为社会主义文学价值体系建构与发展的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