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充满了恶意,这种恶意的肆虐在《大师与玛格丽特》中需要魔鬼和撒旦的代表、黑暗之子、罪恶的精灵与阴暗统治者沃兰德来唤醒,但李小山的书写根本没有这个耐心,小说的人物一出场就把我们带入了一个现实黑暗的狂欢地带,目睹了那些被鲁迅称之为“死相”的人民、群氓。魔王沃兰德在莫斯科营造的魔幻场景,在李小山的书写中被抽去了幽默的、谐趣的一面,变得如同时代的黑暗症候一样让人厌憎,甚至于让人恐惧。李小山把对时代的尖锐批判和讥讽,肆无忌惮地赋予每一个人物,以至于我们不可能在《有光》中看到“光”,看到“大师”和“玛格丽特”,看到的只是上帝和魔鬼都缺席之后的人性的堕落、狂欢。“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美好的。他把光、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可我们在《有光》中是无法看到“美好的光”,看到的只是无边际的“暗夜”,以及那随时可能引发灾难的“火光”。而这“火光”显然区别于《撒母耳记下》中那“使我的黑暗变成光明”的“亮光”,而是《便西拉智训》中那让主愤怒的淫欲之火,以及由此引发的神的“怒火”:“看,从最远之处也能看到神。他怒火焚烧,浓烟上腾,嘴唇充满忿恨,舌头像火焰。他呼吸如洪涛,漫到人的脖颈……拖他们进入死亡。”(《旧约·以赛亚书》)这就是李小山在《有光》中极尽渲染的地狱场景,一个极尽“恶意”的现实预言或寓言,他甚至连一丝希望都不愿留下,因为他在结尾“突兀”地把孩子们也彻底妖魔化了,使得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发出的“救救孩子”的启蒙式呼唤变得毫无必要。
《有光》的结尾让人不由得想起戈尔丁的《蝇王》,只不过《蝇王》中还有一个理性、勇敢的拉尔夫作为孩子们未来的希望,或者说是人性、理性的希望,而且当海岛燃起熊熊大火的时候,伟大的英国军舰拯救了他,而在《有光》的结尾,那屠戮、残杀成性的孩子把桑逼上了绝路,而桑也仅仅是被一种超现实的飞翔的幻想拯救,这不但不能给人以希望,反而会让人更绝望。加缪在谈到“艺术与反抗”的时候,引用过一句天主教批评家的话:“艺术不论抱有何种目的,总是在与上帝进行着罪恶的斗争。”李小山在《有光》中没有让“上帝”出场,甚至“撒旦”都不在场,每一个人都闪现着魔鬼的熟悉的面影,那“有光”恰如宗教的末日预言,宣告的是一种万劫不复、永恒轮回的罪恶炼狱,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关于“火灾”的恶梦。于是“有光”即“无光”,于是《有光》也成了李小山以宗教的名义完成的艺术对上帝的“罪恶的斗争”。如今的中国,自称基督徒、动辄上帝的人越来越多,中产阶层尤其盛行,文学书写中也比比皆是,可上帝在哪儿呢?当娱乐明星与饕餮之徒都宣告自己是基督徒的时候,关于宗教与上帝的言说便没有了严肃与游戏的边界了。不知道李小山的《有光》是一个无意识的效仿,还是一个有意识的戏仿,总之都对上帝构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冒犯”。
《有光》延续了李小山另一部长篇《作业》的荒诞风格,再次使得自己置身于当代艺术与当代文学的夹缝地带,持续性地、“顽固地”表达着他那源于85新潮时期的冲动和反叛,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决绝。《有光》是珂勒惠支版画的批判现实主义冷峻与方力钧油画的写实主义玩世的奇妙混杂,带有喧闹的当代艺术图解现实和展示伤疤的程式化遗痕,以及当代“自命不凡”的知识者那带有“警世箴言”性质的寓言企图,是一次不完满而且无法完满的精神“突围”,一场没有战场却又似乎硝烟弥漫的“斗争”。这一切不过是来源于再具象不过的现实创痛,但什么让具象变得如此抽象,是什么让荒诞看起来既惊人得熟悉又莫名得怪异呢?也许原因只能从我们这个时代的幽暗内心中探究了,而《有光》这样一幅混杂的抽象画也许能给我们一些意味深长的提示。
(编辑:邵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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