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山细腻的观察为小说提供了非常确切的现实经验,这为他成为讽刺家创造了条件。小说中的洞察是无处不在的,从情场到官场,从学院到市井,都有深层次的现场供人进入,让人印象深刻。作者用了大力气打磨生活的直接经验,在事件和人物身上涂抹现代艺术的脂粉,看起来依然土气十足。叙事者的指摘意图比较明显,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人物性格逻辑充满荒诞感,一些颇为原始的事件材源却十分现实,二者结成了难以化解的矛盾。这几乎直接供出了在文体上小说仍是一部讽刺小说。但讽刺又不是叫嚣和宣教,只是一种没有着落的否定。李小山的故事不去分辨荒诞和写实的界限,但对于人物的精神身份十分较真,稳固地支撑着所有的叙事,不让他们轻易滑入极度反讽。精神身份的可靠与物质清算的火光之灾形成良好的呼应关系,讽刺也变得切实可行。
戎德德的写作,田莲莲的衰老和缩微,以及桑的自食行为,弥漫在全篇的火光之灾,在小说结尾的残酷青春,它们形成的精神维度,和田蜜蜜、汪荣硕、张非、白晶晶等人形成的世俗维度,有一种对话关系。但这种对话听起来暧昧不清,不像是阅读经验里的任何一种类型。李小山的叙事灵感来源于多种风格: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现代和后现代主义……风格的杂糅使浮世绘的外观碎裂不堪。李小山是颇有文体感的作家,他知道自己在怎么写。对艺术模式和生活情状、心理秘密的醒觉使作家并不绝对依赖事件的惯性,他的叙事者基本保持了叙事操控的自主性。叙事控制的痕迹使小说意图十分明显,好在头绪繁多而凌乱,对碎裂的经验有较好的掩饰作用。李小山基本做到了将他繁复的意图和绝望建筑在包罗万象的世俗空间,因此,小说在精神上的立体感很强。但李小山对于是否将其处理为象征结构有些迟疑,他并不盲从于卡尔维诺。在小说中,叙事者兼有说话人的质朴和街谈巷语的本色,让小说读来有时俗得可爱,颇有人间烟火的生气。
“这是一部没有寓意的小说……”戎德德向田莲莲介绍自己的一篇作品的时候,这样说道。作为主要文本的《有光》,同样也在戎德德笔下的次文本中展开。有些展示已经凌空蹈虚,对小说中浮泛的现实百态有一种精神的欺凌。戎德德“没有寓意”的直白说辞,掩饰不了他力图寓意而不得的本质。作者运用大量富有寓意的叙事意象,在小说的下部,逐渐将当代生活灵魂的线路图刻划得清晰流畅,城市火光之灾成为向导,这些让人有强烈触痛感的生存路标,魂魄不散,召之即来,满载了李小山对当代的怨恨。戎德德的儿子桑在梦游中啃着自己的小臂,如田莲莲在乘电梯中突然衰老了二十年,都是陈说的由头,是明显的象征体,是容易附着意义的魔幻事件。
火,在城中,在灵魂深处,在吃喝拉撒的日常和生老病死的无常中,在小说叙事中浮荡,却没有落点。火让《有光》平凡的细节妖娆多姿。舍此,李小山并不擅于掌控并组织起这些非现实的象征体/事件,相反,他是个忠实于现实主义的白描者,至少在人物语言及叙述的架构中,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作家。因此在艺术企图的掩饰及文体驾驭过程中,他的小说在现实与虚无同构的巨大空洞中塌陷,形成一个文本的黑洞。他的悲剧况味和物质愤恨,他迟疑的科学主义(他对生物链的兴趣,他对火灾的物理反映的热衷,他延伸至人物性心理的绝妙分析,等等)和艺术取舍的油滑,在这个黑洞中倾泻而下。
倾泻所产生的文学效果是明显的。在当代,极少有作家能够将他对世间物欲及相关情形的愤恨写到如此驳杂和入木三分。从1990年代出现的晚生代作家(他们大多已经老成)的认真的愤恨,到过士行的《厕所》和《火葬场》油滑的调侃,都是有纯度的写作,但艺术意识和文体底蕴却逊色于李小山。李小山是一位艺术评论家,职业或许使他对传统和现代艺术风格都失去了信任,也使他在叙事中有与批评的潜对话,文本对论定机警的闪烁、规避形成了独特的叙事机巧,《有光》的浮世绘在一定程度上也损毁于此。将损毁的美作为当代小说的美学追求,是有艺术眼光的,但在《有光》中,这种美尚为粗疏,没有形成韵致。
一位有文学评论成就的作家,很容易成为文体家和艺术反讽家。我判断,李小山的艺术追求,还有一部分位于戎德德的次文本暗示中,并未真正实现。但他已经通过《有光》思考了城中的火光之灾,带有恶念认可它的到来,并以宣告它来的必然性宣告了当代中国的一种生存危机。这是可贵的。还有,他是否有要将自己的叙事本身也融入火光之灾的决绝?这种勇气又何尝不是一次艺术的唯美着光呢?
(编辑:邵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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