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生于江苏常州,中国语言学家、文字学家,通晓汉、英、法、日四种语言,青年和中年时期主要从事经济、金融工作,作过经济学教授,1955年,他的学术方向改变,开始专职从事语言文字研究,曾参加并主持拟定《汉语拼音方案》(1958年公布),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中国大陆的语文改革。
跟周有光老人首次见面,在2006年7月14日全国政协礼堂《群言》杂志创刊20周年座谈会上。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生,这天正好百岁有半,俗称101岁,属于人瑞级寿翁,是与会者中最年长者。老人中等个子,穿着朴素,风姿儒雅,戴黑色上缘框框的眼镜,面容滋润,目光睿智,头发稀疏而白,发际挺高,乍看,六七十岁模样,只迈步稍稍蹒跚。
当时别人的发言,我大多忘了,唯周老的话给我印象极深。他说自己已是个“落伍者”。为什么呢?因耳背眼花,从这两个器官汲取外界信息的能力差了,不知新闻,自然落后。不过,还要追逐潮流,希望《群言》庆祝40周年之际,再来恭贺,跟诸友重聚一堂。顾况诗曰:“一别二十年,人堪几回别!”其时,他就120岁啦——话落,笑声、掌声响成一片,是欣慰,也是预祝。
我跟周老还有个渊源。2005年第7期《群言》杂志,同时发表了周文《女人不宜称“先生”》及拙文《“先生”妙用》。周文说,称某些女士为“先生”,“这股风极其不妥,理由如下:一、混淆性别。不知底细的人,可能认为‘宋庆龄先生’是男人。二、重男轻女。称先生是尊敬,称女士是不尊敬。这明明表示了重男轻女的下意识。想要尊敬,反而不尊敬了。三、用词混乱。‘先生’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有六个义项,没有一项表示女性。建议:慎重使用语词,不再称女士为先生”。拙文也“英雄所见略同”地表示了这意思。
据此我觉跟周老有缘,广搜这位极其独特老人的轶事,生出再写周老的冲动。
为什么说周有光其人“极其独特”呢?因他长寿——当今已是老龄社会,然而年逾百岁者毕竟极少,即使长寿之乡也不足当地人口的2%,此独特一;因他摩登——长寿之人多了,时髦长寿者却不多见,此独特二;因他学问大——长寿摩登,再加百科全书式的大学问,这样的人,沙里拣金,寻寻觅觅也找不到几个吧?此独特三;因他“不安分”——人老颐养天年,万事看淡,有啥“过不去”的?百岁老人周有光偏偏勤奋而颇“躁动”,此独特四。具此四大亮色,您能不能找出第二人?您说,他是不是“极其独特”?[NextPage]
寿翁
周老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今年百岁有六,朋友笑称“古人”——因为人们脑子里,清朝以往便是古代。回望人生,路漫漫其修远,他经历了晚清、北洋、民国、新中国,名副其实“四朝元老”,今天依然硬硬朗朗。
这位逾百老人,年轻时却被算命先生一本正经预测“活不过三十五岁”,夫人受“牵连”,也被定成这个寿数。其实周太太张允和女士享年93岁,也属高寿。这对夫妻共同生活将近两个三十五年。可见一切“算命”,全是扯淡。
长寿美事,但腻腻歪歪病病恹恹凑合活着,缠绵于卧榻吃喝拉撒而不劳作,无法享受快乐,却并非寿者福音。周老不但高寿,且健康多能——这就难得。他的健康长寿,不是遵循“养生大师”的信条得来——周老的大半生里,没有电视,报刊也少,更没有像今天这样频繁出没于各种媒体的所谓“养生专家”,传授活到百岁不难的“秘方”。他只是粗茶淡饭,平平常常过着俗人的日子。
漫画大师丁聪1988年画过周有光和周太太一幅漫像,颇为传神好玩。周先生其时八十有二,夫人也近八旬。周老笑眯眯蹬个精巧三轮,车上端坐手持一管横笛的夫人张允和,优哉游哉的样子,似一幅独特亮眼风景。
笛子透露,二老是赴昆曲之会的。周太太人称“张二小姐”,出身名门望族,沉静清雅高洁端庄,兰心蕙质,是昆曲的行家里手、“北京昆曲研习社”联络部长,常与居京昆曲票友大文人俞平伯等,沙龙雅聚欢唱,乐此不疲。不享用公车,周老甘当车夫送妻赴会,乐在其中。夫妻琴瑟相和,其乐融融。
周老也曾遭遇“被下放”诸种坎坷,他都平和豁达以对。他也不求什么世俗的荣华富贵。贴在今年3月12日博客里的《新陋室铭》,是周老的游戏佳作。且看他如此吟咏:
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
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
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
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
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
卧室就是厨室,饮食方便。
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
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
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
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顶。
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天长地自久,人道有亏盈。对人生真谛通透的体味,自足达观,和美的家庭生活,随时“锻炼筋骨”,也许正是这位文化老人长寿的“秘诀”。他说了:“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
善思考,“伏案太勤”,也大有助于增寿。作为学人,周先生一生著述等身,百岁过后,仍然关注社会民生,“只知事逐眼前过,不觉老从头上来”,笔耕不辍,尚能一年写一本书,可谓奇迹中的奇迹。[NextPage]
正是:
今有周夫子,一百零六岁。
晚霞舒锦绣,行止破常规。
脑子赛精灵,仙风过蓬莱。
养生无秘诀,陋室粗饭菜。
酷翁
2
俗道“三十不学艺”。几位笔友,现年五十开外,至今不会用电脑,请人代发邮件。我当面批其“落后”,他们也讪笑认可。“男儿五十头未白,临流洗马走江沙”,在古代,这算不服老了。可想想周先生吧,1994年写《中文输入法的两大规律》,提出“输入法是中文信息处理的关键”这一时代命题,此前即亲为“拼音变换法”实践,写作一律电脑打字,至今已用坏4部电脑。当时,他年近九旬。周老做这工作,当然是他作为顶级语言学家的责任。但是引领汉字适应电子信息化处理这般大事的重任,似可让年富力强一些的学者去做。一位耄耋老翁,常理至于“身已要人扶”境况,不安享清福却心动手痒难耐,追新潮而解难题,抢占前沿,端的摩登。
汉字电脑输入法,于今已然“万码奔腾”,而周老当年,以自创“码”在日本人根据他的设想制造的“不换码汉字处理机”上打字,可谓名副其实“一码当先”。在周老面前,我分外脸红——在周老上个世纪80年代写下《汉语内在规律和中文输入技术》一文,开创电脑中文输入那会儿,我还握着圆珠笔吭哧吭哧一笔一画爬格子呢。
前些天听说,周老开了博客,忙去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是2010年9月6日博文,题为《我的博客今天0岁89天啦》,其中说:“2010年6月10日,我在新浪博客安家。2010年6月11日,写下第一篇博文:《105岁周有光老师谈话录》。这些年来,新浪博客,伴我一点一点谱写生活。”下注:文章数19篇;访问人数33.5061万。最新博文,2011年8月12日写就,是《关于周有光先生并非广东〈炎黄世界〉杂志“特约撰稿人”的说明》——周老木秀于林而树大招风,人家私下把他“特约”啦,他却并不想白白“沾光”。
真是惭愧得很,我也应邀在几个网站开了博客,终因懒得打理而任其荒疏。再搜网络,更令我汗颜——在我浑不晓“微博”为何物时,周老早于新浪、网易、天涯开了更其时髦的微博。新浪微博被关注6.0034万人次,网易7.6055万人次,虽不及微博大王姚晨小姐的“粉丝”多,可他这13万乘以106岁,却是达于千万的天文数字,断是任何当当响的网络宠儿,也比不了的。
上文说周老吃粗茶淡饭,其实洋味的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雀巢……他统统来者不拒——牙不好,胃口也好,吃嘛喝嘛嘛香。赤子之心,凡新鲜事都引他馋涎欲滴,“老夫聊发少年狂”,必欲尝试而后快;饱眼福也不放过好莱坞大片,这乃是先生秉性。摩登如此,却不似妙龄美眉帅哥以穿戴装裹发型标示潮流,令人想起大诗人臧克家诗篇《抒怀》:“自沐朝晖意蓊茏,休凭白发便呼翁。狂来犹破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周先生堪称青春勃发的年华,燃烧正旺,比火还红。
正是:
白发书晴晚,大脑如少年。
见新即起意,欲试舞蹁跹。
眼耳或有障,电脑信息全。
玩酷不输人,百岁亦飘然。
学翁
说到周老学问,有太多头绪,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笔。据说周老孙女逗他,说爷爷搞经济半途而废,搞语言半路出家,这俩“半”合起来,不就是个〇吗!〇是乌有,“亏了亏了”。周老恬然笑应,“没错没错”。可他的这个〇,月亮太阳一般,有光闪亮,清丽悦目得很,我认为当读“通脱”、“圆融”和“完满”。[NextPage]
周老《“〇”的逸闻》一文说,“每定位时”,将〇“恒安一点”即可,多好呀!他用两个半圆,两“定”己“位”,终得完璧。
周有光年轻时留美攻读经济——其时经济学堪称新锐学问。从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奠基起始,西方现代经济学发端,才区区100多年,在我国,更鲜有人染指其域,远没有数理化文史哲显耀吃香,也没农医工商那样亲民实在——中国当时闭塞落后的经济状况和体制,似乎令经济学无用武之地,它不过是教室里的讲章,论文中的清谈而已。不过留洋开阔了青年周有光的胸襟,令他具备了世界眼光,并掌握四种外语,对他后来的语言学和中外文化研究,颇多助益。他归国谋得大学经济学教席,并先后在银行和政府经济部门任职,可谓专业对口。
一个偶然机遇,改变了周老的后半生。他说自己的人生,原是个“错位”。可正是这个错位,使他成就了一个著名语言学家和文化大师,成为新中国文字改革方面的重磅专家。
周老幼年即具语言天赋,“童子功”扎实。既长,他那颗语言中枢敏感发达的大脑,对这门学问的奥妙魅力,更加充满浓厚的兴趣和热爱。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求学期间,他即选修《语言学》,热衷于参加“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并且发过相关论文。
这个“拉丁化运动”,简单说就是先用拉丁字母——或称罗马字母,周老笑说“有人指它是‘帝国主义的字母’”——给汉字注音,进而以拉丁字母拼写汉语,使汉语成为世界通用的“蝌蚪文”。这是咱们老祖宗几千年来从未涉猎过的先锋学术活动,始于100多年之前。
也许正因有语言学的“案底”,上个世纪50年代,周有光经济学搞得好好的,有关方面却命他离沪赴京参加全国文字改革会议。会后,国家“文革会”主任、文字改革的先驱者吴玉章老人,又点名把他留下,当了“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拼音化研究室”主任。自此,周老跟经济学基本拜拜,时年恰值半百。他生命中最绚丽的一页,也从此翻开,继而大放光彩。他平生主要的学术成就,也在语言学、文字改革和多元文化研究方面,而非老本行经济学。
孟郊诗曰:“平生无百岁,歧路有四方。”周老百岁当半之时,走了一条美丽的“歧路”。对于周老的传奇“转型”,如前述,他孙女说“亏了、亏了”,他自道“没错、没错”,当然属于笑谈;实际上,真是“值得、值得”,简直赚了!当然,周老受命于时势的要求,根本没考虑什么值不值、赚不赚的问题。那会儿,他唯恐“外行”的自己难当重任,一再推辞;谁知一旦“改道”,重拾、再温年轻时的爱好兴趣,他由外行一举变专家,肩负重任,居然走出一片光辉——这肯定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周老有文《一“举”成名》,说旧时中了举即扬名乡里,如今奥运会得个举重冠军也名播全球,皆为“一‘举’成名”。而他呢,我看是先“举”其学,再成其名,名不虚传。
网搜,周老语言、文改方面专著以及与之相关的论述,达20多部,广为人称道;而经济学著作仅三两部,鲜为人知。《汉字改革概论》、《中国拼音文字研究》、《汉字和文化问题》、《中国语文的现代化》、《世界文字发展史》、《人类文字浅说》、《世界字母简史》、《比较文字学初探》……统统大部头,仅看书名,即知其具有语言专业领域“引领”级别的分量。我书架上也趁三五部,略有浏览。《语文闲谈》、《孔子学拼音》等“闲书”,内收通俗解析词语的袖珍文章,以及关乎语言文字的随笔小品,深入浅出,俏皮灵动,谐趣横生,我大都拜读过。翻阅《语文闲谈》一书的《Good—bye!华佗》、《膈儿了》、《遗孀和寡妇》等短文时,我每每笑倒。
周老在语言学方面的卓越建树,对中国文字改革的巨大贡献,学界和坊间众口一词,赞誉有加。但是近年众多媒体一味尊之为“汉语拼音之父”,他却敬谢不敏,诚道“不敢当”。“丝绸西去,字母东来”(周有光语)。来干吗?来拼音。汉语拼音又不是他周有光“生”的,他怎能当人家“老爸”呢!至于上个世纪50年代研究西文字母拼音的,有一大群人;创制新中国《汉语拼音方案》的,也是一个“委员会”,包括15位高级专家,而非某一个人。当然具体工作,周老说:“由三个人来做:叶籁士、陆志伟和我。叶籁士兼秘书长,比较忙;陆志伟要教书,还兼语言所的研究工作。我呢,离开了上海,没有旁的事情,就一心搞这个。我们三人起草了第一个汉语拼音文字方案。”所以,即使是新的《汉语拼音方案》,他也不能一人独当人家的“爸爸”。况且这方案里,凝聚着100年来有志于此的众多先驱者——比如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即编制了《中国拉丁式字母草案》的瞿秋白——的滴滴心血。然而,周有光50年代在文革会编制《汉语拼音方案》的团队里,一人别无旁骛,“一心搞这个事情”,“26个字母干了3年”,说他是其中“主将”,不会有异议吧?
成型的《汉语拼音方案》,是我国官方法定文件,具有法规性质,由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于1958年批准公布,经周有光代表国家在相关国际会议上提议,国际标准化组织1982年承认其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今天,凡中国人,以及学习和使用汉语的外国人,谁离得开这个方案规定的拼音法?联合国也要用它呢。它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开辟了汉语和中国文化走向国际社会的一条便捷通道,功不可没。仅从这一点看,周有光其名,便将彪炳青史。
改革开放初期,为加强中外经济文化交流,通晓四国语言的周有光,又被邀参与英文《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汉译,为中方三专家之一,因此人称“周百科”;中方另二人,一是新闻巨子兼大学者刘尊棋,一是被誉为“万能科学家”的钱伟长教授。
《百科全书》号称“没有围墙的大学”,翻译这书,是一个硕大工程,对于不管多大的学者来说,也是一个学习、重温百科知识的过程。而这于周老,又是一个机遇。也许正是这一工作,激发了他研究全球化、信息化、语文现代化和世界多国文化的热情,使他晚年的学术生活,在更广阔的领域大放异彩。这时的周有光,就不只是翻译百科全书意义上的“周百科”了,而堪称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杰出学者。[NextPage]
“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着花”,周有光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频频出版的著作和发表的短文,如《现代文化的冲击波》、《全球化巡礼》、《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从人均GDP看世界》、《华夏文化的复兴》、《文化畅想曲》、《新时代的新语文》……只从书名或文章标题看,哪一部哪一篇,不涉及当今人们十分关注的重大和热门话题?
周老为什么写这些命题庞大,内容却深入浅出的著作和文章呢?他说得挺有趣,是“尝试拍摄一张张抽象主义的缩微照片”,以便利人们“记住”有关这些前卫问题的“最简单的轮廓印象”。即是说,这位大学者,在自觉做着先锋文化的普及工作——而这种普及,非周有光这样的饱学之士,是难以胜任的。
正是:
两半百中分,成圆其道韫。
经济逊朝旭,语言超晚曛。
汉语现代化?字母能拼音。
腹笥胜百科,盈盈皆学问。
愤翁
“愤翁”这词,是我杜撰,本自“愤青”。愤青即“愤怒青年”,英语简称GTK。愤是情感,又不是青年的专利,老爷子,也是可以愤而不平的。司马迁诗“文藻不与秋色老,正气常伴晓风清”,形容的正是“愤翁”。
如此愤翁,特色有四:一有文藻,下笔成章;二富正气,拒斥歪风;三不服老,壮心未已;四有动力,可鼓清风徐来。凡此四者,谁能全占?周老即算一个。
周老学问大,但他不是只会躲在象牙塔里啃本本的书呆子。他研究语言,搞拼音,也没有被一串串字母,将自己纠缠在一个狭小天地里。大学者雕小虫忙,近年《群言》杂志,几乎每期都刊登他议论社会现象的短文。他其实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斗士,其人具有杂文家惯于挖掘社会病的特质,但不赤膊上阵。他把自己的“愤”,化在平实睿智之中,常以机智独特的方式针砭时弊,文字读来别有不愠不火、绵里藏针风味。
周有光给自己105岁时出版的集子拟名《朝闻道集》,其意不言自明——他自己还要“闻道”呢,所以他的批评,绝不是居高临下,只是娓娓说理。“华容一朝尽,唯余心不变”,周老的心意,其实是一种深沉的忧愤。
但愿,在《群言》40周年庆祝会上,还能聆听周老的宏论……
正是:
壮心未见老,脾气时不好。
冷眼观歪风,不批不得了。
巨笔如椽挥,软语夹热嘲。
寿翁忧国事,公义何可抛!
(编辑:邵钰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