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诗歌年选(2010年卷)》 李少君 张维主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第一版。
我一直想参透这一名字的奥秘,如此动听的,如此动心的,在两千多年中国大地的唇吻里念叨了两千多遍的,三月三。
各民族一般都有择日沐浴水中来祛邪疗疾的习俗。印度人去恒河,中国人去黄河,或者黄河的支流。《诗经溱洧》是一首美丽而快乐的诗: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论语》里也有美丽而快乐的一段文字: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写的大概都是春秋时候上巳节人们“祓除畔浴”的情形。这节日到汉代已成定制。魏晋后,约定俗成,上巳节确定为三月三,是士女踏青欢会的好日子,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古人的狂欢节。张衡《南都赋》云:
于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濒。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
台湾清华大学朱晓海教授的《汉赋汉俗互注示例》说,那场面简直成了权戚之家、豪侈之族的新车发布会和时装展览会。东晋至南朝,皇帝为免与民同乐反而扰民不乐,就关起门来在自家苑囿里行祓褉之礼,然后君臣唱和一番。文人雅士则发明了曲水流觞的游戏,任杯酒曲曲折折地顺着时光的逝水而漂流。习俗的酒觞漂流到盛唐被接住,于是我们就听到杜甫的咏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所以,三月三,一个动人的名字,是春天与诗,与少女怀春的心,与庶民的康健和贵人的喜乐,揉合而成的历史符号。对于久已接不上地气的现代人来说,三月三,是我们有必要认取的恍惚前生。[NextPage]
2005年,三月三,当代诗人们从纽扣眼里取回了明媚的春风。第一届江南三月三诗会苏州虎丘举行。南天北地之诗人,于草长莺飞之江南,相约定期雅集,只为了恢复自晋宋成型、明清延续、近代断裂的三月三诗会的传统,为了致敬、体验和演绎“诗可以群”、“和而不流”的传统诗观,也为了审视和梳理抒写个人性灵的诗歌活动在全球化的今日世界与公共社会生活的关系。
从那时起,一年一度,“三月三诗会”陆续在苏州东山、昆山淀山湖、吴江同里、常熟、江阴等地举行,形式越来越稳定,影响也越来越大,在诗坛传为美事。每一届诗会,主办方都汇集与会诗人的代表作品,印制成精美的诗册,六届诗会下来,积久成帙,焕然可观。去年,陈东东编选了一本《将进酒--三月三诗会作品选》,汇集了从第一届到第五届诗会与会诗人们的诗作,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现在,李少君和张维又从另外一个选择角度,编选了这本诗集,将目光放得更加宽阔,除了同仁的诗,还增选了年度新锐诗人和实力诗人的作品,于是以三月三为精神的内核,生发包容而成为当代诗人的年度精选。
细读这本诗选,我平日的一些想法也有了更多印证。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我们的文化正处在从以文字为中心向以影像为中心的转变过程中,我们以一种碎片化的状态生存着。诗,这永恒的精神形式,遇到了莫大的挑战。但我们还是必须信任文字,信任诗,因为只有凭借文字,我们才能进行最精妙的思考,这不是视觉语言所能替代的。而凭借当代诗,兼有叙事与造像功能的,我们可以写最浓缩的小说。意象主义者也曾相信浓缩。
(concentration)是诗的本质。但是他们去写作“坚硬而清晰的(hard and clear)诗”,却终于不成气候。要知道,单纯的意象必须有大量潜在的历史话语或现实话语在深处支撑。依附在意象上的感觉是许多东西的结合,就像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说的,诗的效力虽然只是“一个”(sin-gle),却从许多细节的错综里得来。
举这本诗集中一首诗为例。郭建强的《恍然撞到一九六零》,句句落到实处。但是,我也愿意说,诗比小说更具有某种高贵的虚的品质,使我们灭顶的灵魂仍有望提升:“抬起肿大头颅,有人说:活着,原是∕为了等待这个荒年,等待自己的血肉∕将饥饿的春天喂养。但愿后世的孩子们∕健康,摸索出最明亮的诗章。”诗的最后,突然转出奇异的三行……这是造像,也是叙事,疑真疑幻,亦真亦幻,一般的视觉语言表达不了这种复合的效果……
这本诗集中不可能首首都是精品,但片段的精美比比皆是。“譬如雨中骑自行车的女中学生∕应当对她们寂静的肢体∕青笋般的胸部∕表达深深谢意”(陈先发《活埋颂》)“卖甜果的新疆小贩这样描述∕故乡:给他一辆板车,他能推着云朵走路∕云朵下看不到葡萄,只有三两斤泪水”(俞昌雄《记述》)“此去经年,老男人温和如包浆,旧桌子有了旧日子的光芒。”(商略《七月的早晨》)“摘菊花的女人在篱芭边∕围裙未解,手指间尚残有∕红烧鲫鱼的小葱香。”(翩然落梅《三生》)这些浓缩的诗句,在色彩与线条的清晰与意蕴的丰富之间形成极大的张力,证明着图像泛滥的时代,诗人知有所为,大有可为。
附注:三月三之名为何说如此动听?这不是所谓内在的情感音乐可以解释的。这里涉及汉语音韵的一个基本律……三月三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小采样:月字独仄,是谓变化;三字两平,是谓单调,合成梦耶醒耶的迷离况味,抑扬于两千多年的循环往复中。在强调图像时代诗人的任务之后,我想借此来提一个醒,在声音的经营上诗人们仍可利用古典法则而做到尽善尽美。
(编辑: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