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磊
底层文学自2004年前后发轫以来,许多中青年作家都介入进来,形成了一股底层文学创作的潮流。河南女作家乔叶也推出了关注底层的作品——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和短篇小说《良宵》(《人民文学》2008年第2期)。以女作家特有的细腻与敏感,乔叶聚焦于挣扎在都市边缘的底层女性,书写了社会转型期都市底层女性的生存苦难与精神救赎。
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触及到了底层文学的一个敏感问题——乡下少女在城市的“沦陷”。这部小说描摹出了城乡差别语境中乡下少女进入城市之后的命运沉浮与生存现状。孪生姐妹冷红、冷紫出生于贫寒的农村家庭,父亲在一次运煤路上的意外丧命使得这样一个原本就贫寒的家庭即刻陷入窘境,姐姐冷红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担,进入城市打工。但城市却以它的冷漠拒斥着这样一个只想凭自己的劳动谋生的农村少女:在火车站,她被黑中介骗到一个职业介绍所,在收取了她七十元的中介费(她身上仅有100元钱)后,介绍了两个根本就不打算招人的单位来搪塞她;孤独无助之中,有人让她也去火车站当掮客骗外地来的打工者,善良的她拒绝了——即使身无分文,她也倔强地想凭自己的双手在城市谋得一席之地——她到漂白粉厂工作了,工作的艰辛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为了防止石灰粉腐蚀皮肤,再热的天也必须穿上三层以上的衣服,扎上裤脚衣袖,围紧脖子,嘴上再扣一个笨重的防毒面罩,“汗水像雨一样淋遍全身”,“无孔不入的石灰粉末和汗水融会时所产生的那种火辣辣的疼。……仿佛有无数个蚂蚁在噬咬着,在细细地,津津有味地,流连忘返地品尝着她用身体创造的一道盛宴。偶尔防毒面罩一松动,一团粉尘便会迎面扑来,把冷红呛得满面泪水。”即便如此,冷红却从中得到了快乐与安慰:对于那些“不务正业”的女孩子,她十分鄙夷,“每次从这些女孩子面前走过的时候她都高高地昂着头。”然而好景不长,厂子倒闭了,重病的母亲和正在上学的妹妹却仍在期待着她,走投无路的冷红走进洗浴中心,沦为“小姐”,并最终将妹妹冷紫也拉了进来。
在书写姐妹俩人在都市命运沉浮的同时,乔叶也写出了她们成为“小姐”后处处被歧视的悲凉处境:城市排斥她们,乡土文化基于其伦理道德也不再接纳她们。在城市,她们作为“小姐”只不过是被消费的对象,没有做人的尊严,得不到基本的尊重。姐妹俩巧设计谋抓住了警方正在通缉的抢劫犯,为警方破案立了大功,但在所有的报道中,都没有提到冷红和冷紫,在她们要求兑现警方承诺的奖金时,“冷红从他(警察)的表情里看到了答案: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公安机关对你们的事情既往不咎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如果还奢望什么奖金,就太不知趣了吧?”连抢劫犯也不能接受自己被两个妓女举报,“如果换上那些规矩过日子的人,这件事我也就认了。可是你们不行,你们太贱了。……至于见义勇为的事儿,你们还没有资格去做。你们太把自己当人了”。在城市被人歧视的她们,在乡村由于其特殊身份同样不被接纳。冷红在做了妓女之后,回到家乡给母亲办葬礼,冷紫和村人都不让冷红给母亲穿“净手鞋”,也不让她执孝子棍,这让冷红内心无比痛苦。
相对于姐妹两人的命运沉浮与悲凉处境,乔叶对她们的救赎之路也给予了极大关注,亲情与爱情对冷红和冷紫的精神救赎成为这部小说的特色。学习成绩优异的妹妹冷紫为了拯救陷入歧途的姐姐,毅然放弃了决定自己重大前程的高考,到洗浴中心时时跟踪监视着冷红以防她与客人接触。沦为“小姐”后,为了满足姐姐挣够一百万的愿望,冷紫违心地在妓女的路途上愈陷愈深,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她的堕落是一种清醒的堕落,相对于冷红,她的精神更加痛苦。最后,已不再做“小姐”的冷紫为了拯救被抢劫犯囚禁的冷红而被枪杀,冷紫的死终于唤醒了冷红的良知,她决心放弃过去,重新开始生活。与冷紫以死拯救冷红相比,冷紫与恋人张朝晖的爱情更加理想化。尽管两人的身份悬殊很大,一个是大学毕业的医生,一个是洗浴中心的“小姐”,张朝晖对冷紫却一往情深,并未改变,这份深厚的感情成为冷紫最终摆脱“小姐”生涯的最重要的动力。正因为如此,这部现实题材的小说泛着某种浪漫色彩,对此,作者乔叶说:“我知道这部小说是书生气的,可我想要的,也许正是种书生气。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那种我认为生活中应当有而实际上却没有或者很少有的美好事物一直是我创作中最重要的激情和动力。”(1)
[NextPage]然而,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小说的亲情与爱情救赎是一把双刃剑,它是亮色,让读者觉得美好、温馨;但对于一部反映底层生活的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来说,这种过于理想化、浪漫化的处理影响到了作家对人物的反思与审视,削弱了作品批判现实的力度。没有深入到一个底层妓女的内心世界,来展示她在一步一步沦落过程中复杂的精神挣扎与痛苦,而仅仅将其心灵的矛盾与挣扎归结为“有用无用”的论辩,——“她越来越发现,有用没用已经成为她衡量事物的一个经常性准则了”:在这种“无用”思维的支配下,她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成了一个任由他人操纵的木偶。这样的处理大大简化了冷红精神世界的复杂性。乔叶在写作中是有着某种社会批判诉求的,她说“在物质世界的洪流中,有无数面貌纷纭但实质相近的‘小姐意识’隐藏在我们安宁富足的生活背面,在这背面里,良知被麻木失落,真诚被冷漠占有,信任成为最陌生的词语之一,理想成为濒临灭绝的珍稀话题,——甚至成为愚蠢的标志……需要被拯救的,决不仅仅是这些‘小姐’,‘小姐’不过是……常常被人们着意托出平面的魔鬼的狂欢聚居地和集中呈现体而已。”(2)但遗憾的是,由于生活积累和思考力的欠缺,作者的批判不能通过富于生活质感的写实体现出来,而只能代以大段大段的抒情辩论,因此小说的社会批判只是限于牢骚、抱怨,不能深入,难以发掘出这样一个消费时代给人造成的心理冲击和精神困惑。尤其是如冷红一样的乡下女子,她们既非当代都市的主体消费者,也非都市市民,只是飘荡于城市边缘的游民,但难逃消费文化的影响,深陷其中,并被扭曲,迷失自我,其心理和精神上的矛盾和痛苦是巨大的,但作者乔叶并未能在小说中对此给予有力的揭示。老舍的《月牙儿》也是写城市底层贫民女子为生活所迫沦为妓女的故事,但其人物形象塑造和社会批判力度均是《我是真的热爱你》无法企及的。《月牙儿》中底层妓女的形象饱满感人,“我”自尊、要强,母亲为生活所迫做了妓女之后,“我”恨她,但又不能恨,因为她“顾了我们的嘴”。母亲年纪大了,想让“我”做这行代替她来挣钱,“我”不愿意。及至新校长来了,丢掉了文书工作,出去找事又一无所获,“我”才开始原谅母亲。即使如此,“我”仍然洁身自好,被骗取爱情始乱终弃之后,“我”仍不愿沉沦,到了一个小饭馆当了“二号”女招待,“我”不肯学“一号”女招待向客人卖笑。被辞退没有任何生活来源后,“我”幻想能做交际花“浪漫地”挣饭吃,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我”缺乏那种资本。在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之后,“我”才无奈步了母亲的后尘。正因为老舍写出了“我”做妓女心理转换的艰难,映射出了当时的社会没有给底层女性提供生存途径,所以《月牙儿》才有着深厚的社会批判力度。因此,总体来说乔叶的这部长篇并不十分成功,连作者自己也说当年的自己“冒失”了,写了以后才知道写长篇的难处,在没有把握之前,不会再轻易尝试长篇创作(3)。
相对于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乔叶于2008年推出的短篇小说《良宵》则要成熟、圆润许多,是书写底层的佳作。这篇小说在题材上别具一格,讲述混迹于城市底层角落的一个群体——洗浴中心女搓澡工的故事。从小说的行文看,作者对女搓澡工这一底层群体的生活是非常熟悉的,是做了周详勘察的,从洗浴中心的环境设施到女搓澡工们娴熟地与各色人等周旋推销美容产品再至她们之间的职业行话、家长里短,这一切都在细密的写实中由作者娴熟、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小说构思精巧,仅仅通过“她”在一个晚上的遭遇就揭示出了女搓澡工这一群体的生存状态:“她”依次接触了三类女性的身体:“皱”——老年女性的身体,“棉”——中年女性的身体,“瓶”——少妇的身体。在三种身体的依次叙述中,故事情节也在逐渐演进,并向高潮发展。“皱”引出主人公的家庭纠葛;“棉”叙述了主人公在洗浴中心搓澡以来,由生涩到熟练的历程;“瓶”是故事的高潮,同伴手下的“水”(女孩儿的身体)无意中喊出了爸爸的名字,使“她”发现自己手下的“瓶”女人原来是丈夫后来的妻子。
《良宵》感人至深的是小说所展现的底层女性在苦难中努力保持自己尊严的生存姿态。乔叶并没有刻意地去渲染底层女性的生存苦难,而是重在揭示其平和、坚韧的生存情怀。小说中的“她”,丈夫是一个厂里的推销员,在外面与别的女人有了一个女儿,她却被蒙在鼓里,丈夫与她离婚抛弃了她们母子之后,她才知道他很快又结婚了。离婚不久,她下了岗,生活一下子陷入困顿。为了生活,她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去挣。儿子一天三顿饭少不了,这三顿饭也把她的时间切成了三截。于是她上午去做钟点工,下午去超市买菜,晚上来这里搓澡”。生活如此辛苦,不争气的儿子又迷恋于上网,她既恨儿子又恨自己,用水果刀割腕,被救起之后,母亲劝她想开些,她伤心地对母亲嚷:“想开些,想开些,谁不知道想开些?你们告诉我怎么想开些!”但到洗浴中心做了搓澡工之后,她由最初的不合群到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起初,“她是不爱说话的,后来渐渐地说开了。不说不行,一是整天闷闷的,别人看着别扭,自己也觉得和别人格格不入,合不了群,就孤单生分。而且不说话就只能搓平常的澡,她们行话叫做‘普搓’,一个普搓她们只能抽三块钱”;后来,她日渐老练,学会了观察判断客人的身份,她只要开口,就能成功推销出美容产品,从中得到不少提成。渐渐地,“她”从这份简单、有些“低贱”(她曾被客人骂做“臭搓澡的”)的工作中找到了乐趣,“她越来越喜欢这里了。听着客人们的闲言碎语,和这些个搓澡工说说笑笑,一晚一晚就打发过去了。等到客人散尽的时候,她们冲个澡,互相搓搓,孩子般地打打闹闹一番,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到天亮。如此这般,夜复一夜,虽然累,却因为有趣,因为挣钱,居然也眨眨眼就过去了”,因为愉快,她甚至觉得在洗浴中心的每一晚都是“良宵”。正因为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她”在给人搓澡时甚至达到了物我交融的境界,找到了尊严,不再觉得这是一份苦差,“一个又一个身体在她手下娴熟地翻动,脖颈,肩胛,乳房,肋骨,后腰,大腿根儿,小腿背儿,脚指头,手指缝儿………手到之处,泥垢滚滚而下,白花花的肉体前,她居高临下,是技法超群的医生,是手艺出众的厨师,是胸有成竹的导演,是指点江山的统帅,是不可一世的君王。”这一处的描写让人联想到老舍对祥子拉车的诗意描写:“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会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4)正因为祥子对车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才从中体会到了莫大的欢欣与快乐。赵园指出:“这是普通人的诗——无论老舍之前还是之后,不曾有人将拉洋车这种劳作写得如此诗意。”(5) [NextPage]
在这篇小说中,底层女性的救赎力量不是来自于外界——如《我是真的热爱你》中理想化的爱情与亲情,而是来自于自身。对于底层女性而言,外界没有任何救赎之光更是生活的常态,爱情与亲情也无法解决实质性的问题,面对生活的诸多苦难,她们需要自己去背负,自己去化解。正是在这个向度上,这篇小说体现出了乔叶撇开理想化的单纯想象向生活的纵深处开掘的努力。短篇小说《良宵》的精彩和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的失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良宵》的成功得益于作者对搓澡女工这一群体生活的熟悉以及精巧的构思。作者在这一方面深厚的生活积累使得这篇小说颇具生活质感。而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的缺陷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作者缺乏深厚的生活积累,因此不能以富于现实力度的情节来结构小说。更重要的是,《我是真的热爱你》既没有对都市消费文化进行有力的反思与批判,也没有对变革中的乡土文化做出深厚的揭示,这反映出作者思考力的欠缺,而这对于写作长篇小说来讲是至关重要的。
注释:
(1)(2)乔叶:《我是真的热爱你》,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57页,第356页。
(3)乔叶:写作引我走向明亮,http://www.wangcang.gov.cn/html/article/view/1688.html。
(4)老舍:《骆驼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6页。
(5)赵园:《永远的洋车夫——读<骆驼祥子>》,《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导读》自学指导,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页。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