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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与诗人

2010-05-28 12:56:40来源:《国外文学》    作者:

   

作者:吴雅凌

  内容提要:尼采的著作中轻视女人的言论十分著名。本文通过文本细读,分析赫西俄德在《神谱》和《劳作与时日》中的女人神话叙事,把赫西俄德和尼采这两位相隔两千多年、看似毫无共通之处的作家联系起来,解读从赫西俄德开始并根本影响西方文明的潘多拉之谜,揭示从赫西俄德到柏拉图、再到尼采以哲学沉思诗人身份和诗歌职能的思想的相互承传。 

  关键词:潘多拉 赫西俄德 尼采   

  “一切在女人身上是个谜,一切在女人身上有个谜底……”有人说,在男人和女人这个话题上,尼采的著作充满无稽之谈。这样的评判让人尴尬。女性主义者们很可以附和波伏瓦,批判男人们出于自私而有意成就女人的神秘神话,让女人成为男人的“他者”,却永远成不了“自我”。尼采借扎拉图斯特拉之口,在对老妪谈少女时讲了上面那句话以后,又借老妪之口讲了一句更有争议的话:“你到女人那儿去吗?别忘记带上鞭子。” 

  在女人话题上,尼采曾经公开宣称“支持赫西俄德的判断”(《人性的,太人性的》第1卷第412小节标题)。赫西俄德(Hesiod)这位公元前8-7世纪的古希腊诗人与尼采相隔两千多年,据说不像另一位古希腊诗人忒奥尼格斯(Theognis)那样与尼采性情相投。尼采和赫西俄德的相同之处,大概就在女人话题。他俩都背负轻视女人的恶名,起因大抵一样,就是赫西俄德最先讲起并影响西方文明两千多年的女人神话。 

  赫西俄德有两部完整诗篇流传后世:《神谱》 

  (Theogonia)叙述古希腊诸神的世家;《劳作与时日》(Erga kai Hmerai)探讨人类世界的正义和劳作。表面看来,两部诗篇的内容和立意均有极大差别。然而,《神谱》(570-612行)和《劳作与时日》(57-105行)讲了同一个神话:普罗米修斯挑战奥林波斯神王宙斯,并为人类盗取火种;作为反击,宙斯送给人类一件不幸的礼物,也就是潘多拉,或最初的女人。 

  在赫西俄德笔下,最初的女人潘多拉是“美丽的灾难”(《神》,585行),“专为人类而设的玄妙的圈套”(《神》,589行),“让人心中欢喜,从此依恋自身的不幸”(《劳》,58行):从她产生了女性的女人种族,从她产生了害人的妇人族群。女人如祸水,和男人一起过日子。熬不住可恨的贫穷,只肯享富贵。 

  这四行诗似乎明显不过地表明了诗人对女性的轻视乃至敌视态度。不仅如此,赫西俄德还通过潘多拉随身带着的那只神秘的瓶子,以寓言的方式描述了人类从此遭遇的不幸:那女人用手揭去瓶上的大盖子,不幸散布人间,造成致命的灾难。唯有希望留在它坚固的牢狱之中,还在瓶口内,没有飞出去,因为她过早地盖上了瓶塞。 

  因为潘多拉,不幸才散布人间;同样因为潘多拉,希望才长伴人类。希望是人类唯一的寄托,还是最大的不幸?它若是善的,为何被放在装满不幸的瓶中?它若是恶的,还有什么能够对抗世间苦难?潘多拉留住了希望,这是对人类的好意还是恶意?赫西俄德又如何看待这最初的女人?所有这些疑问,一再印证了尼采所说的女人是个谜的观点。笔者在译释赫西俄德作品时反复阅读女人神话的相关文本,起初只觉疑难重重,每一行诗都隐藏着值得推敲的细节——毕竟,赫西俄德是个心思细密、审慎严谨的写家,绝无废笔和虚笔。但读到最后,所有的难点和疑问竟然融会贯通。在笔者看来,解读潘多拉之谜,关键在于解决两个看似简单然而根本的问题:潘多拉是谁?诗人的意图何在? 

  在本文中,我们将从这两个问题出发,通过阅读女人神话的文本,在错综复杂的叙事迷宫里找寻真相,探究从赫西俄德到尼采的这场女人神话的千年之谜。 

  潘多拉是谁? 

  在普罗米修斯盗走火种之后,宙斯决定送给人类一件让其欢喜又带来不幸的礼物(《神》,570行;《劳》,56行)。“显赫的跛足神赫淮斯托斯遵照宙斯的意愿,用土塑出一个含羞少女的模样。明眸的雅典娜亲自装扮她,为她系上轻带和白袍,用一条刺绣精美的面纱从头往下罩住,并戴上用鲜花编成的迷人花冠,饰以一条金发带——那是跛足神的杰作,上头有缤纷彩饰,神妙无比”(《神》,570-584行)。这是《神谱》中的叙事,比较简洁。 

  《劳作与时日》的叙事分成三部分,先是宙斯的宣称(《劳》,56-58行),接着宙斯吩咐诸神,最后才是诸神付诸实施。“宙斯吩咐赫淮斯托斯赶快把土掺和水,加进凡人的声音和气力,使她看起来像不死的女神,如惹人爱的美丽少女;雅典娜教她编织针线活儿;金色的阿佛洛狄特往她头上倾注魅力、让人苦痛的欲望和折磨四肢的烦恼;赫耳墨斯使她具有无耻的心性和狡诈的品行”(《劳》,60-68行)。于是,“众神听从宙斯的吩咐。赫淮斯托斯立刻用土造了一个含羞少女的模样;明眸的雅典娜为她系上轻带,美惠女神和尊贵的媚惑女神在她颈上戴金链子,一旁还有美髻的时序女神给她戴上春花的发冠。帕拉斯·雅典娜用华服装扮她全身。赫耳墨斯在她胸中放进谎言、花言巧语和狡诈的品行,还给她一个声音”(《劳》,69-80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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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也仅仅在这个时候),最初的女人得到命名:这个女人被命名为潘多拉(Pandora),所有居住在奥林波斯的神们都给她礼物,这个吃五谷人类的灾祸。 

  对观赫西俄德的几次叙事,相同之处主要在开头三行,包括宙斯的吩咐、赫淮斯托斯和雅典娜的参与、以土塑成、少女模样。《神谱》571-573三行诗与《劳作与时日》70-72三行诗如出一辙。不同之处较多:《神谱》中只有赫淮斯托斯和雅典娜在场,《劳作与时日》中有更多神的参与;《神谱》中的女人没有声音,不能言语,反倒是金带上镂的生物“像活的一般,还能说话”(《神》,584行),《劳作与时日》中的潘多拉则有声音能说会道。此外,《劳作与时日》的前后两次叙事也存在好些出入,比如赫淮斯托斯本该给最初的女人声音(《劳》,61行),结果却是赫耳墨斯完成这一使命(《劳》,79行),雅典娜本该教给她编织技艺(《劳》,63-64行),结果却是装扮她(《劳》,72行,76行),阿佛洛狄特(《劳》,65-66行)换成了美惠、媚惑和时序等女神(《劳》,73-75行)。 

  同一个故事,赫西俄德为什么给出不同的叙事版本,这些叙事差异的意图何在?还有,最初的女人为什么仅在《劳作与时日》第81行得到命名?同样在《神谱》中,阿佛洛狄特诞生时一连得了好些个称呼(《神》,195-200行),赫西俄德用了近50行诗来叙述最初的女人的诞生,却压根儿没提她叫什么名字,实在叫人费解。 

  与《劳作与时日》里的潘多拉相比,《神谱》里的女人没有言语能力(谎言、花言巧语),不具备自然天性(无耻、狡诈、魅力),甚至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欲望、烦恼)。她出自匠神赫淮斯托斯之手,又由同样精通手艺的雅典娜精心装扮。她不哭不笑,不说不唱,没有心性。听上去,这最初的女人竟然不像一个人,而像一件人偶,一件被造出来的“手艺品”! 

  不仅如此,从一开始,这件美丽的人偶就被从头到脚地罩上面纱,让人看不见她的真实面目。她被掩藏起来。自墨科涅事件以来(《神》,535行起),普罗米修斯与宙斯展开一连串的计谋与反计谋之争,每次均与掩藏真实(kalypsas)有关:普罗米修斯用牛肚“藏”牛肉(《神》,539行),用脂肪“藏”白骨(《神》,541行);宙斯“藏”起火种不再给人类(《神》,563-4行);普罗米修斯盗走火“藏”在阿魏杆内(《神》,567行)。我们看到,用面纱藏起的最初的女人,恰恰就是最后一个类似的计谋。 

  普罗米修斯与宙斯的纷争,也是人神逐渐走向分离的过程。在古老的世界里,神和人共同生活,共同用餐,赫西俄德笔下的墨科涅聚会便是一例。但墨科涅成为神和人最后的晚餐。正如刚才所说,普罗米修斯在聚会上用计谋不公平地分配牛肉:丰肥的牛肉盖着牛肚,其貌不扬;白骨却涂着光亮的脂肪,鲜美无比。宙斯代表诸神选择了白骨,而把牛肉分给人类。从此人不再和神平等地分享食物,也就不再像神一样生活。人类开始祭祀神灵:从那以后,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类为永生者们在馨香的圣坛上焚烧白骨。 

  宙斯受到蒙骗,在愤怒之中“不再把不熄的火种丢向梣木”(《神》,563行),以阻止人类用火煮熟分配中得到的牛肉。但普罗米修斯再次出手,把天上的火盗走,带给大地上的人类(《神》,565-6行)。远远看见人间的火的父神宙斯,“心里似被虫咬”(《神》,568行),使出了这最后一招。 

  在这一连串计谋与反计谋中,最初的女人仅仅是一颗棋子,被摆在一张棋盘上,这局棋的命数是神与人的最终分离。她与被分配的牛肉、被盗走的火种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她是被造出的灾祸(《神》,585行),是一件“物品”,一个“玄妙的圈套”(《神》,589行)。 

  仔细阅读《神谱》的这一段描述(570-89行),我们发现,最初的女人除了被称为“像”(ikelos)含羞少女(《神》,572行)以外,没有任何称谓或指代——注意,赫西俄德说她“像”、而不说她“是”一个含羞少女!相比之下,《劳作与时日》中至少两次明确称她为“女人”:一次在第80行,一次在第94行。此外,《劳作与时日》还说她看起来“像不死的女神”(《劳》,62行)。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特洛亚的将领们看着美人海伦悄悄品评道: 

  “看起来她很像不死的女神”(第3卷,158行)。只有人类才会被形容为“像神一样”,当赫西俄德在《劳作与时日》中特意称潘多拉“像不死的女神”时,他的言下之意是,潘多拉和海伦一样,“是有死的女人”。[NextPage] 

  同是根据宙斯意愿造出来的女人,同样戴着春天的花冠,穿着柔美的轻袍,同样具有人类所不能抵挡的魅惑力,在《神谱》里犹如一件不自然的物品,在《劳作与时日》里却是真实的女人。赫西俄德煞费苦心的遣词用字背后,究竟藏着一个怎样谜般的潘多拉? 

  在两部诗篇中,赫西俄德都把潘多拉神话与普罗米修斯神话放在一块儿讲,但讲法很不同。《神谱》以普罗米修斯神话(521-569行,613-6行)为主,女人神话(570-612行)为辅,女人的故事被镶嵌在普罗米修斯反叛宙斯的故事之中,如同后者的一个章节,叙事的目的在于解决神与人的分裂问题。《劳作与时日》却反过来,以潘多拉神话(57-105行)为主,普罗米修斯神话(47-56行)为辅,交代普罗米修斯事件只是为了引出潘多拉的故事,叙事的目的在于解决人类在与神分裂以后的生存处境。 

  显然,不同的叙事为不同的写作意图服务。从叙事结构来看,在描述神的世界的《神谱》里,唯有神的谱系才是叙事重点,人类仅仅作为与神对立的概念出现,而不可能再细分,只有到了《劳作与时日》的人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的分立才有意义,女人的出现促使男人面临自身生存的灾难,由此彰显劳作的必要性。从叙事时间来看,《神谱》的人类在经历了如神一般的黄金时代以后,面临与神分裂的处境,《劳作与时日》的人类则处于渐渐远离众神的黑铁时代,甚至连羞耻和敬畏二神也将抛弃人间,回到奥林波斯神们的行列(《劳》,198-200行)。这也是为什么,女人在《神谱》中被送到人和神同在的地方(《神》,586行),而没有像在《劳作与时日》中那样被送到人间(《劳》,85行);她带在身旁的那只装有不幸和希望的瓶子,也只出现在《劳作与时日》中(《劳》,94-104行)。 

  有关女人的不同叙事版本,不但可以并列对照地读,更可以连接成一个完整的叙事相互参补着读。这么一来,我们不仅解决了不同叙事版本的疑问,也弄清楚了赫西俄德为什么在《神谱》中始终没有给女人命名:当她作为神的计谋出现时,没有命名的必要;直到她作为影响人类生存状况的决定力量出现时,诗人才给予她一个正式的定义。披戴着面纱的潘多拉在一个特定的时刻现身,必然要背负一个特定的秘密,那就是从神的谱系到人的起源的过渡,从永生的神到必死的人的过渡。 

  “潘多拉”(Pandora)的词源本身就如一个难释的谜:Pan.[所有人或神]+-dore[礼物]。“潘多拉”作为“所有礼物的”,既可能是“收到所有礼物的”,也可能是“送出所有礼物的”。有关这个问题,西方学者历来有着各种说法。然而,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看到,赫西俄德本人其实已经清楚地解释了这个命名的涵义:潘多拉既收到所有居住在奥林波斯的神们的礼物,又给吃五谷的人类送去礼物(《劳》,81-2行,引文见上文)。女人的出现,标志着人类从此与诸神分离,面对必死性的困境。从这层意义而言,赫西俄德笔下的潘多拉起到了与《圣经·创世记》中的夏娃相似的作用——只需把从与神同在的黄金时代沦落到苦难的黑铁时代,换作从伊甸园被赶到人间。这样,我们完成了有关最初的女人的基本定义。 

  但新的疑问应运而生:成为“祸水”的女人,不仅促使人类直面有死的命运,也带给人类解决永生问题的唯一方式,即繁衍的能力。在圣经的叙事版本里,这个关键因素通过夏娃所受的第一个惩罚得到明确的强调:生孕的苦楚。。然而,无论《神谱》还是《劳作与时日》,赫西俄德的神话叙事对此只字不提。我们仿佛在解开潘多拉的身份之谜时,又不觉陷入诗人的叙事之谜。    

  诗人赫西俄德   

  那么,潘多拉就是神给人的一件灾祸?赫西俄德似乎是这么说的,而且还说过不只一次,语气酸楚而无奈,让人印象深刻,久久不能遗忘。直到今天,人们要么同情这位两千多年前的苦哈哈的希腊农夫,要么不满他仇视女人的“大男子态度”。《神谱》中短短20行诗(590-612行),似乎说尽男人面对女人的辛酸:女人如祸水,和男人一起过日子,熬不住可恨的贫穷,只肯享富贵。这就好比在蜜蜂的巢房里,工蜂供养那些个处处打坏心眼的雄蜂。 

它们整天忙碌,直到太阳下山.勤勉不休地贮造白色蜂房,天天如是。那帮家伙却成日躲在蜂巢深处,拿别人的劳动成果塞饱自己的肚皮。对于男人来说,女人正是这样的祸害。 [NextPage]

  这样一种厌恶的姿态,在《劳作与时日》中一再得到呼应:莫要让妖艳的妇人蒙骗你,她花言巧语,无非看上你的谷仓。相信女人就如相信所有的小偷。 

  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尼采以一则名为“寄生虫”的箴言,近乎忠实地再现了赫西俄德的说法:所谓寄生,是指高尚观念的完全缺失,比如为逃避劳动而倚赖别人,靠别人生活,而且通常还对所倚赖者暗怀怨恨。——相比男人,这种想法在女人那里更为常见,也更为情有可原(出于历史原因)。 

  尼采所说的“高尚观点”,无疑就是“做最好的” 

  (Aristoerate)的贵族理念。有趣的是,“逃避劳动而倚赖别人,靠别人生活,而且通常还对所倚赖者暗怀怨恨”,怎么读起来就像我们从小所学习的文学作品中典型的贵族形象呢?在《劳作与时日》中,赫西俄德批评的这些丧失高尚观点的“寄生虫”,除了女人,还有贵族本身,也就是那些“贪心受贿、败坏正义”的王爷们(《劳》,39行等)。我们也许搞不清楚,尼采究竟是批判贵族的高尚观点,还是批判败坏高尚的贵族。但我们知道,赫西俄德不仅批评“寄生”的女人,更批评女人身上的这种“寄生”特性。因为,他还说过这样的话:男人娶到贤妻强过一切。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被厌恶的寄生虫。男人的世界还有“贤妻”这种可能。女人令男人绝望,但远不仅仅是绝望。赫西俄德看待女人的方式,秉承了他一贯的二元思考方式,比我们想象的要微妙许多。在这一点上,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两个“心性相异的”不和女神(Iris),一个“应遭谴责”,“滋生可怕的战争”;另一个“敦促不中用的人也动手劳作”,“带来很多好处”(《劳》,11-26行)。同样,誓言(Orkos)虽“给大地上的人类带来最大不幸”(《神》,231行),却也“随时追踪歪曲的审判”(《劳》,219行);报应(Nemesis)既是“有死凡人的祸星”(《神》,223行),却也在所有神中最后放弃世人重返神界(《劳》,197-200行);羞耻(Aios)“对人类有弊也有益”(《劳》,317-9行);希望(Elpis)虽然美好,却也有可能是“懒人指靠的虚浮的希望”(《劳》,498行),或“潦倒的人相伴的可悲的希望”(《劳》,500行)。女人也是如此:“既让人心里欢喜,又让人迷恋不幸”(《劳》,57-8行)。男人若是“有个恶婆娘可就糟糕透了,好吃懒做的女人,就算丈夫再强,也会被白白榨干,过早衰老”(《劳》,702-5行;《神》,610-2行),但无论如何,“进入婚姻生活,又碰巧遇见称心如意的贤妻”(《神》,608-10行),这种可能性也还存在。赫西俄德写到冬日躲在家中的少女时,笔触里充满柔情,她肌肤娇嫩,不怕严酷的北风,只想依偎在母亲身边(《劳》,519-24行)。如此美好的少女,岂非就是未来潜在的贤妻? 

  说到“少女”,《神谱》中的一处细节值得推敲,赫西俄德说厄庇米修斯从一开始就是吃五谷人类的灾难——他最先接受了宙斯造出的女人:一个处女。 

  “女人”(gynaika)和“处女”(parethnon)通常是相互对立的字眼,这里却连用在一起,很是奇特。赫西俄德是想说,宙斯最初创造了一个处女,而不是一个女人(《神》,572行),直到成为厄庇米修斯的妻,她才是真正的女人(《神》,590行)。从处女到女人的过渡之间,必然包含“性”和“繁衍”的涵义。然而,问题恰恰在于,无论《神谱》还是《劳作与时日》,赫西俄德只字不提潘多拉和厄庇米修斯的结合,更不用说任何影射“性的结合”或“繁衍后代”的字眼。叙事从厄庇米修斯模糊地“收下礼物”(《劳》,89行)跳开,在下一场景,娇嫩的少女已然成为那个叫做“祸水”的妇人(《劳》,94行;《神》,592行)。 

  我们知道,赫西俄德从不讳避任何性交或生孕的描述,毫不夸张地说,《神谱》通篇都在讲神们干这些好事。我们还知道,赫西俄德是一个极其精密的写家,结构严整和文字精审是他的一贯作风。从处女到女人的奇特跳跃性写法,不可能是“失误”,只能是诗人一种有意的做派。 

  回到本文开篇的那条引文。其实,尼采给出了女人之谜的谜底:“一切在女人身上是个谜,一切在女人身上有个谜底:怀孕。” 

  如果尼采没有弄错的话,那么赫西俄德有意成就从处女到女人的跳跃,无非是想隐藏“怀孕”这个女人之谜的谜底。潘多拉一出世,雅典娜就用一条刺绣精美的面纱从头到尾罩住她(《神》,574-5行)。读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再次叹服赫西俄德笔法的精妙:雅典娜是出了名的处女神,由她亲手掩藏与女人的“怀孕”之谜有关的真相,真是再恰当不过。[NextPage] 

  那么,“怀孕”意味着什么?诗人赫西俄德在这个问题上显得莫测高深。我在诗中找来找去,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女人怀孕、繁衍后代的明确说法。唯一还能沾上边的是《劳作与时日》中提到两种子女,一种是在正义的理想城邦中,“女人生养众多酷似父亲的孩子”(《劳》,235行);另一种则是在黑铁时代里,“子弟不肖父”(《劳》,182行)。看来,子女是否肖似父亲,与城邦的兴衰和人类的命运休戚相关,在赫西俄德眼里尤为重要。柏拉图在《会饮》中就此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提示:看看荷马、赫西俄德以及其他了不起的诗人,他们留下的子女多么让人欣羡!这些子女自己就是不死的,还让父母的声名不死,永世长存。 

  原来,狄俄提玛在向苏格拉底传授爱的教诲时,讲到灵魂怀孕的秘密:美好、高贵的灵魂亲密相交,就能受孕分娩,这样生育下来的子女比肉身生下的子女更美,更长久(《会饮》,209c-d)。狄俄提码所说的“赫西俄德的子女”,显然不是通过潘多拉的母腹降生的孩子,而是诗人的灵魂受孕、创生而出的传世歌唱。只有灵魂所繁衍下来的子女,才能在精神上实现真正的“肖似”。 

  如果柏拉图没有弄错的话,那么赫西俄德不是一味轻视女人,而是拒斥女人所代表的繁衍方式的有效性:沉重的黑铁后代,不仅“子弟不肖父”,兄弟也“不似从前彼此关爱”(《劳》,184行)——比如赫西俄德本人的弟弟珀耳塞斯。我们从《劳作与时日》的字里行间了解到,珀耳塞斯生性顽劣,当初兄弟二人分家产生了分歧。本地法官贪心受贿,偏袒珀耳塞斯,令赫西俄德极为不满。珀耳塞斯疏于耕作,常在集会上看热闹,惹是非,久而入不敷出。他向哥哥求助不成,走投无路之下,扬言要控告对方。凡此种种证明,黑铁时代的人类,单单维系肉身的延续,而不考虑精神的传承,不但无法拯救人类,反而会造成“以拳头称义”,“城邦彼此倾轧”(《劳》,189行), 

  “羞耻”和“敬畏”沦丧的人间绝境(《劳》,200-1行)。 

  赫西俄德绝口不提女人的生孕,他看重另一种繁衍方式,那就是诗人的教诲能力,灵魂上的生儿育女。只有这种繁衍方式,才能把宙斯的正义永久地传播在人间。《神谱》一开篇就讨论了诗人的身份问题,这时看来,更加耐人寻味。从第22行起,赫西俄德讲述自己遇见诗神:从前,她们教给赫西俄德一支美妙的歌,当时他正在神圣的赫利孔山下牧羊。女神们首先对我说了这些话,奥林波斯的缪斯,执神盾宙斯的女儿们:“荒野的牧人呵,可鄙的家伙,只知吃喝的东西!我们能把种种谎言说得如真的一般。但只要乐意,我们也能述说真实。”伟大宙斯的言辞确切的女儿们如此说道。她们为我从开花的月桂摘下美好的杖枝,并把神妙的言辞吹进我心,使我能够传颂将来和过去。她们要我歌颂永生的极乐神族,并总在开始和结束时咏唱她们! 

  阿斯克拉的牧羊人赫西俄德亲眼看见,九个女神突然出现在平常的乡野,阿波罗的树下。他沉默地从缪斯手上接过月桂的杖枝,仿佛象征性地从诗神那里接过诗的权力。从此,他成为真正意义的诗人,他的存在发生彻底改变。这种改变首先在于,他在心中牢记缪斯“述说真实”的教诲。“把种种谎言说得如真的一般”(《神》,27行),与《奥德赛》第19卷第9行203有关奥德修斯的描述接近:“他说了许多谎话,说得如真事一般。”不少学者借此证明,赫西俄德在影射荷马,借缪斯之口谴责奥德修斯的言语欺骗能力,也就是绕着弯儿骂荷马本人。但也有人反对这种比较,认为这里的说法与“诗人之争”无关。无论如何,我们至少可以确定一点,赫西俄德真诚地相信并向世人宣告,遇见缪斯使他拥有“述说真实”的能力,从此他的诗不是“说得如真事一般”的谎言,而是“真实”本身。从《神谱》的开篇起,赫西俄德就为自己的诗歌做好了坚实的定位。 

  在笔者看来,缪斯的教诲还有第二层涵义。女神对诗人的训斥出人意料:“可鄙的家伙,只知吃喝的东西”(《神》,26行)。在古希腊诗文里,神对人说话,确乎严肃凛然,比如雅典娜在《奥德赛》中突然现身于特勒马科斯面前。但缪斯的语气这般严厉而轻蔑,实属罕见,让人不由联想到《劳作与时日》中黑铁时代的农夫也遭到同样严厉的批评(《劳》,182行起)。在荒野中获得诗神灵感的赫西俄德,不仅是一位对诗歌技艺做出缜密思考的诗人,还是一个必须面对温饱问题的普通农夫。他清楚地知道,阿斯克拉的乡下日子不好过,储藏粮食的坛子等不到来年春天就空了,无望的冬日里饥饿随时会来袭。然而,就在这个残酷无比的现实面前,他清醒地选择歌唱神族,赞美宙斯的正义秩序。我们从中了解到诗人赫西俄德的真实,也就是《神谱》和《劳作与时日》这些不死的诗作的真实意图。正如柏拉图所言,这些灵魂孕生的子女确实做到了让诗人“声名不死,永世长存”。[NextPage] 

  在一则名为“完美的自私”的箴言里,尼采如此描述那些促使灵魂生孕的人们:对于任何一种我们期待的成就,无论它是一个观念还是一项行动,除了孕育者和孕育物的基本关系外,我们都不可能有其他关系;所有狂妄自大的“意愿”和“创造”都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这是一种完美的自私:不停地看管和照顾我们的灵魂之树,保持它的安静,以便它最终结出幸福的果实!因此,作为一个监护者和中介者,我们是在看管和照顾所有人的果实,而我们作为孕育者生活于其中的那种心态,那种骄傲和温柔的心态,也会在我们周围扩散开去,给那些躁动不安的灵魂带去安慰和平静。——然而,孕育者的样子是古怪的! 

  如果我们没有误解上述的几位大师,那么,赫西俄德和尼采笔下的女人神话,目的其实不在于追究女人与男人的关系,而在于探讨“灵魂的孕育者”,也就是诗人的身份问题。诗人孕育着自身的灵魂之树,也是在孕育着流传后世、属于所有人的果实。他骄傲而温柔、平静而幸福、完美又自私。他看上去古怪而疯狂,却是灵魂真实的慰藉。这个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人,不轻易对我们说话,也不让我们看见他的样子。关于这位难以捉摸的诗人,我们只知道,他在赫利孔山中牧羊时遇见了缪斯!我们究竟要相信这匪夷所思的事件真的发生过,还是把赫西俄德和尼采一样看成疯子呢?对于一个认真的读者来说,这一切实在是莫大的折磨。

  (编辑:罗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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