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白
在这印象里有读者对纯正血统的幻想,即与拉丁美洲那些神奇的作家们血缘相连的正是西班牙语和那块魔幻大地。
以我并非专业的眼光来看,西班牙语有一种天然和浑厚的优雅,这种优雅诞生于从容不迫的激情和不动声色的热辣。一种纯粹的潇洒和成年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独特雄性魅力,一种火辣热情的成熟女子散发的极致芳香——这是我对西班牙语一个不靠谱的形容。
一个不懂西班牙语的人,是如何觉察出这种优雅“文明”的呢?当然是从加西亚·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博尔赫斯、阿尔瓦罗·穆蒂斯、科塔萨尔、费拉西奥·基罗加、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等作家的作品,还有《杀手·蝴蝶·梦》、《爱情是狗娘》、《欲望的法则》、《关于我的母亲》、《午夜巴塞罗那》(我不知道美国人伍迪·艾伦为什么要拍一部大段西班牙语对白的电影,是不是跟我一样只是出于喜欢,当在木吉他伴奏下哼出小调“Barcelona”时,那是最讨喜的一段吟唱)等电影中的精彩对白。
这些诞生于艺术家之手的作品,为我们展开了一个美妙的西班牙语世界。我们一再地被这种语言打动,即使《百年孤独》的中文版权,在中国大陆从未真正“合法落地”,我们不能回避这样一个事实:历史上,它的中译本已在20年间不断地冒出若干种,这几乎已经构成了最大范围的侵权事件。
然而,这种传播使我们得以领略到这位伟大的西班牙作家不可更改的文学魅力和地位,在我看来,这当然不完全是马尔克斯一个人的魔力,这是西班牙语文学的魔力。
从对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的个人迷恋,到对西班牙语文学的发现,大概可以通过三本以上的小说做到。随便找一段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的描述:“然而两个月后当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返回马贡多时,这种茫然无措更变成了惊慌失措。连乌苏拉对儿子的变化这么大也感到吃惊。他这次回来既没声张,也没带卫兵,尽管天气很热,却裹着一条毯子,他带着三个情妇住在一间屋里,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吊床上。”可以说这种富有奇特语言魅力的文字,在马尔克斯的书中到处都是,如果你是一个爱用铅笔在书上划道子以示为佳句的读者,恐怕要把《百年孤独》从头划到尾。阿尔瓦罗·穆蒂斯在《阿劳卡依山庄》中也有让人觉得神奇的小说结构和给人精神享受的语言。
小说中错综复杂的几个人物,相互发生关系后,逐渐呈现出一个巨大的人性关系网,可以说是人类的情欲成全了这部伟大小说。胡安·鲁尔福在《佩德罗·巴拉莫》开头一段这样写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一直说到她的双手僵硬,我这才费劲地抽回我的两只手。”
儿子答应母亲去看看他死去的父亲(即佩德罗·巴拉莫),一个活着的人答应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去寻找另外一个死去的人,本身就是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架构,鲁尔福就这样带领他的读者开始了神奇之旅。
这样的文字让我相信“马尔克斯神话”绝不可能终止于个人,他的身后是那片神奇的土地和他们都在使用的语言,连马尔克斯本人也坦白过,他只不过是写了一些在他身边发生的大家都知道的故事而已(这当然也是个玩笑)。所以为拉丁美洲作家所营造的神奇力量而着迷,也同时对他们所使用的西班牙语产生好奇,正是这些阅读之后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我看来,这是那些以“爆炸文学”为主力军的拉美作家给人留下的美好印象,在这印象里有读者对纯正血统的幻想,即与拉丁美洲那些神奇的作家们血缘相连的正是西班牙语和那块魔幻大地,两者似乎缺一不可。
马尔克斯之后的西班牙文学,无论是世界范围的影响力还是自身的独特创造力,都不仅仅是“逊色”可以总结的。
“西班牙文学——马尔克斯之后还有些谁”,这原本是篇命题作文。为使自己不至于丢脸,我准备在这个题目上再加些定语,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这个读者一直以迷恋的姿态欣赏了很多西班牙语小说,仅此而已。在伟大的读者面前我不敢放肆。但马尔克斯之后的西班牙语文学即便再庞大和精深,也并非不可论及。
所以,此时我要特地说明,这里要说的只是几本近期内出的新书,它们的作者都是比马尔克斯年轻一代的作家。以鼠目寸光的眼界来管窥一下当代的西班牙语写作,这当然不是客观而全面的审视式阅读和评论,而是一种审美,其结论大概只比玩笑稍微认真那么一点点吧。[NextPage]
罗贝托·波拉尼奥曾被苏珊·桑塔格称之为“那一代西班牙语世界中最值得钦佩的小说家”,他的那部近50万字的巨著《荒野侦探》刚在中国出版。波拉尼奥用想像力沿袭了前人的血性,与其说这种“血性”是模仿和学习了上一代拉美作家身上的某种气质,不如说是那片神奇的大地给予作家公平的“家族出身”。
狂野、癫狂、非现实、极端的生命体验和巨大的幻灭,这些元素构成了《荒野侦探》这部披着商业外衣的充满理想主义、幻想世界观的小说。波拉尼奥着魔般地让他的笔下人物不停地深入、追寻,似乎是对梦想的一种不安期待,但这种追寻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失败,所以,这又是一部歌颂失败的著作。
十多年前,它在拉美国家出版引起轰动,也理应看做一次人们对“向下”生活的依赖,这种依赖感与积极向上的人生刚好相反,但他们不具备对立的形式,因为“向下”导致的这种失败并非要反对什么,这只是一种放弃罢了。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想像力是天才式的,他是以类似凯鲁亚克式的方式,流水般地完成了作品,而非博尔赫斯式的巧匠型精雕细琢。
在《百年孤独》问世的30多年后,波拉尼奥除了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和世界生活的巨大变迁赋予的不同经历以外,并没有继承和发展了什么。所以,即便这部《荒野侦探》被鼓吹得再成功,也找不到它与前人诸多伟大作品相比后的优越。
伊莎贝尔·阿连德,被称作是“穿着裙子的马尔克斯”。在我看来,这样的称呼更像是出版商的包装。《幽灵之家》有着一股“道貌岸然”的模仿之气,在领略过真正的拉美魔幻的神奇之后再来看这部小说,会被大量的直接学习而来的桥段倒了胃口,不管作家本人的才华如何了得,这样直接在自己的作品上食前人牙慧的做法都不值得去尊重。
我似乎可以下此断论:当初拉美魔幻文学盛行的时候没有什么女作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到今天也没有什么“穿着裙子的××××”,只有穿着“马甲的模仿者”。
这部小说问世于1982年,熟悉拉美文学的人一定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马尔克斯在这一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有力地推动了西班牙语文学在全世界的认知度,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让用同样的语言创作并描写几代人、大家族之间相互交缠的伊莎贝尔·阿连德也捎带着风光了一把。
摒弃一切先入为主的小说流派之说,仅从基本审美出发,马尔克斯、卡彭铁尔之后的西班牙语文学已经大不如前,无论是世界范围的影响力还是自身的独特创造力,都不仅仅是“逊色”可以总结的。
如果刻薄一点,可以说我视线之内的这几位作家,既使被舆论称之为“小说的出版其轰动效应不亚《百年孤独》”、“穿着裙子的马尔克斯”,但究其真正创作实质,都远不及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这样巨擘大树上的一片叶子。新一代的西班牙语作家和我们当代著名作家同样都有不足,但自身的重量却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罗贝托·波拉尼奥身上的激情和不可遏制的冲动、伊莎贝尔·阿连德煞费苦心地学习,尚且还有前人作家的经典气质的话,那么到了胡安·马德里、胡安·何塞·米利亚斯、恩里克·维拉·马塔斯等西班牙本土作家这里,已经再无人们印象中那种西班牙语系的魔幻和激情了。
有一位小说家朋友曾经对我说,在看过马尔克斯的《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之后,才知道我们曾经的先锋小说有多么拙劣。
也许我们该问,为什么非要是马尔克斯?为什么是《百年孤独》?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的各种文学流派蜂拥而至进入国内,打破了单一主旋律的现实主义创作,丰富了我们的写作技巧,但为什么只有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成为一种让中国作家不断提起并重复模仿的奇特景观?
现在读《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想必会记起父亲领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样的开篇在我们现今的阅读体验中已经是习以为常处处可见了。但是对于当时一直处在机械的现实主义文学中的中国作家来说,这样的一个句子显得如此的新鲜和玄妙。
这个《百年孤独》的开卷句式,曾出现在众多中国作家的笔下,从马原的《虚构》、莫言的《红高粱》、韩少功的《雷祸》、洪峰的《和平年代》、刘恒的《虚证》、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到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余华的《难逃劫数》、格非的《褐色鸟群》和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等等。甚至在余华2007年的新作《兄弟》的开篇中,余华也一直重复着马尔克斯句式。
跟老一代的所谓血统纯正的拉美作家比起来,年代一代的西班牙语作家,其身上已经明显地反映出混血气质,他们不会一味追求前人的经典范式,而是一代小说家获取突围的一种常见方式。在胡安·马德里、胡安·何塞·米利亚斯、恩里克·维拉·马塔斯等人身上已经完全不见传统的西班牙语小说的气质,零星散见的一些也仅仅是血液里的残留物而已。
(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