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桦
君特·格拉斯在2000年1月25日的卢卑克市,给我寄来了一本在STEIDL出版社出版的演讲集,集子里收集了两个演讲……
1999年 11月,当我突然收到君特·格拉斯画展在上海举行的请柬,我非常高兴。我是与君特·格拉斯有过接触的少数中国作家之一,我立即放下正在进行的工作,欣然出席。因为重读他的画,就像是和他重逢一样。画展的题目为“画如其人”,这四个字特别恰当,他不仅画如其文,而且文如其人。
君特·格拉斯是当代德国最受读者敬重的作家,多才多艺。他不仅写诗,写小说,写剧本,还是一位优秀的雕刻家、版画家。像历史上大部分作家那样,君特·格拉斯得益于自己在故乡的生活。他出生于因地理位置的特殊而尽人皆知的但泽,少年时期曾受希特勒青年运动所吸引,那是一个色彩鲜明而又阴森恐怖得让他刻骨铭心的年代。二次大战后期,16岁的君特·格拉斯应征入伍,在战斗中受伤被俘。战后入杜塞尔多夫美术学院学习,还先后当过黑市商人、石匠、爵士乐队鼓手……正因为他经历过如此丰富多彩的生活,他才有可能在文学上成为二次大战幸存者一代的代言人。1959年第一本长篇小说《铁皮鼓》就一鸣惊人。那是一本夸张而富于传奇色彩的伟大作品,几乎运用了所有的创作风格和手法,充分展开想象的翅膀,把自己被扭曲的经历再恣肆地加以扭曲。——波兰和德国在但泽的二元体制、普通人乃至家庭的渐渐纳粹化、战争年代日渐绝望的消耗、俄国人的到来、由于“经济奇迹”在西德的出现而产生的自鸣得意的气氛……都在这部小说里入骨地一一再现,不仅给过来人,也给后来者以强烈的震撼。
1979年11月,中国划时代的第四次文代会刚刚开过,我应联邦德国驻华大使、作家魏克特先生的邀请到大使馆参加晚宴。进了联邦德国大使馆,经过魏克特大使的介绍,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一位作家叫君特·格拉斯。在此之前,中国作家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君特·格拉斯真是一个语言锋利的快人,那天,我们对着西德电视二台的TV镜头,就文学这一命题进行了极其坦率的交谈。后来,他把他的版画作品拿出来给我看,欣赏绘画是不需要翻译的。那是1979年,而不是1998年啊!当我看见一条比目鱼在一只夸大了的人的耳朵边游动、比目鱼张着它的小嘴像是在说悄悄话的时候。我惊呆了!它非常明快而微妙地向我传达了许多形体和造形之外的信息。我自言自语地说:“君特·格拉斯不仅是个快人,还是个妙人!可话又说回来:一切具有独特个性的文艺家哪一个不是妙人呢?李白、徐文长、郑板桥,等等等等。平庸的文艺家和伟大的文艺家的区别也许就在于:有无面对残酷生活而又能翱翔于梦幻之上的勇气!”君特·格拉斯还有一幅画,使我终生难忘。画面上是一片废墟,在废墟里伸出一只活着的手臂,是的,它是活着的!它诉说着悲惨的故事,它怀念着珍贵的失落,它向往着大地的新绿,它呼吁着美和爱,以及普通人和平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虽然当时我还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文学作品,仅仅从他的版画里我已经窥见了他的文风的一斑。
后来,断断续续地读到君特·格拉斯的小说和少量诗歌的译文,虽然在两次访问德国时本来应该重逢的机会都错过了,但他在德国不仅是个著名作家,还是一位众所周知的公众人物,他在读者中获得过“时代良心”的称号。我从德国读者那里听到许多关于君特·格拉斯的议论,使得我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我不仅欣赏他的作品,也欣赏他在德国社会生活中鲜明的态度。他长期把主要的关注放在——德国人应该从过去的幻想中醒来,正视当前的现实,在生活中争取自己应有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他的声音在德国往往如雷贯耳……我常常暗暗把君特·格拉斯引以为师友。很快就听到君特·格拉斯终于众望所归,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给他发了一封长长的贺电:
人类永远都会为时光的迅速流失而悲叹!您还记得吗?20年前我们在北京的会见。1979年11月,中国划时代的第四次文代大会刚刚开过。我应联邦德国驻华大使、作家魏克特先生的邀请到大使馆参加晚宴。我一走进联邦德国大使馆的大厅,就突然和一位一脸怒容、一双三角眼里喷射着锐利的凶光、留着上唇髭、顶着一头不驯服的头发的人遭遇了,同时遭遇的还有德国电视台的摄像机。当他知道了我的名字以后,紧接着就向我提出一连串的问题。这位先生何许人也?经过魏克特大使的介绍,我才知道那位咄咄逼人的先生就是您,才知道世界上有一位作家叫君特·格拉斯。在此之前,中国作家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让我非常窘迫的是:您的杰作《铁皮鼓》的出版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直到1980年代下半叶,中国才出现《铁皮鼓》的中译本。那天,我们面对西德电视台的摄像机,就文学这一命题进行了极其坦率的交谈。当您问我中国的文学现状的时候,我告诉您:“我们刚刚结束了很长的一段文学的失落,现在我们才省悟到应该勇于面对并按照自己的身心经历去进行创作。”您立即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用英语惊叫起来:“of course(当然)!”我担心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想进一步向您说明的时候,您笑着说:“我都理解,虽然我向你提了很多为什么,虽然我没有生活在中国……我就是在一长段扭曲的生活之后才进入文学的。”那天,我们交谈得非常愉快。谈到德国那段被战争和认识所扭曲了的历史,谈到德国作家由于能够勇敢面对,才很快对个人、全民族和人的本性有了深刻的思索和反省!过去了的生活不管多么荒诞,不管多么丑恶,不管多么罪恶,以往的悲惨、痛苦和愚昧都会成为作家的宝贵财富。把清晰和深刻的记忆,以自己深切而独特的视角展示出来,那将不仅仅是鲜明的画卷了。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啊!对我来说,您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当然,任何一个杰出的作家都应该与众不同。之前,我几乎没有过这样的夜晚,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强烈的冲击和启示。我相信,在中国,在东方,一定有很多人为您获得的荣誉而欢欣鼓舞。
君特·格拉斯在2000年1月25日的卢卑克市,给我寄来了一本在STEIDL出版社出版的演讲集,集子里收集了两个演讲,一是《待续……》——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讲话,一是《文学与历史》——“阿斯图里亲王”奖颁奖仪式上的讲话。他在书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道:“给白桦:怀着对我们1979年11月在北京会面的良好回忆并问候。”
——字亦如其人!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