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晨曦
20世纪70年代,尼克松访华,那时,坊间流传很多花絮。
其中一则说,这位总统先生步行至京城某条胡同时,看到一位加工爆米花的老乡,在烟熏火燎的炉子上,不停地摇动着一具圆肚形的铁筒,尼克松兴致十足地驻足观看。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那小小的圆筒肚里,竟冒出来一大袋玉米花。于是,这位总统对随从人员说,哦,原来中国人是用这样膨胀体积的办法,来解决居民肚子问题的,真是了不起的发明。看来,这种粮食瞬间增长器,对美利坚合众国也是有用的。
此类说来可笑,其实并不可笑的花絮还有很多。
我始终也没弄懂花絮的编造者,用意何在?是自我解嘲呢?还是精神胜利法?思来想去,作为阿Q同胞的中国人,后者的可能性,应该大些。
所谓膨化,本是食物的一种加工方式,在密闭的容器内,将谷物、豆类放置其中,加温加压后,瞬时恢复至常压状态,因水分急遽蒸发,使食品组织发生变化,成为多孔状的比原先体积膨大若干倍的海绵状物体。既然豆子、玉米可以膨化,那么,人为什么不可以膨化呢?而且,不需要放在铁筒里,更不用架在火炉上,只要想膨化,哪怕一个王八蛋,霎那间,也可膨成巨无霸。
当然,这需要脸皮有足够的厚度,越厚,越能膨出水平。所以,对文坛上那些求名求利之心强烈者,什么都敢开牙,什么都敢伸手的勇敢者,膨化,甚至无耻地膨化,便是走向成功之路的不二法门。
所以,在当前文学领域中,“大师”这个字眼,是常见词,出现频率相当之高,有应接不暇之感。我不晓得这是时代的福祉呢?还是一种文人的谵妄?我始终认为,上帝是位很吝啬的造物主,出手并不大方。在西方世界,也只是文艺复兴时代,才同时出现过达·芬奇、米开朗其罗、拉斐尔这样的群星共辉的大师,那是极罕有的情况。
而在东方,康雍乾好几百年,才出了一个曹雪芹。怎么可能一下子天上掉下馅儿饼,给我们扔下成筐成箩的当代文学大师呢?文坛本是一处名利场,近二十多年来,由于商品经济的日益发达,大家就更加赤裸裸地追名逐利,更加肆无忌惮地比赛着膨化。应该起到决定作用的作品,倒不起什么作用了。
作家的高低,作品的好坏,视其膨化的程度而定,虽然是笑话,但大家都奉为圭臬。然而,物质不灭,能量守恒,是宇宙间铁的定律。膨化食品,只是增加了大于原物体几倍、几十倍的体积,营养成分不会随着体积的改变而改变。一粒爆成足球大小的玉米花,和一粒没有爆裂的玉米,是没有差别的。同样,一部作品的膨化,一位作家的膨化,不管扩张到多么多么的大,他还是他,作品该卖不出去,还是卖不出去。
我就听说过,一位膨化起来的大师,他的一部膨化起来的“经典”著作,新书从印刷厂出来,还散发着浓浓的油墨香味,直接就送到造纸厂的化浆池,一车一车地倒了进去。这可不是天方夜谭,目睹者再三说“向毛主席保证”,言之凿凿。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追求膨化呢?我想,利益驱使,名位诱惑,是最大的动因。而当前到了不择手段竞争的地步,则是当代作家过多造成的。
时下,中国作家不是一般的多,而是太多。任何物种,孳生过于泛滥,生物链就会出现危机,文学社会,也是要讲究生态平衡的。
回顾现代文学的从容,能够沉下心来写出些认真的作品,便令我们这些后来人为之神往了。也许由于当时的文学中心,上海、北平,作家总数不是那么多的缘故。尽管有互不相能的是非,有各自标榜的派系,但终究由于从业者有足以驰骋的天地,不那么局促,遂也有了一份大度,不一定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绝对不可。
我记得我开始阅读文学作品,大约是20世纪40年代,在当时称为“孤岛”的上海。现在回想起来,读过的,留有印象的,以及在爱好文学的同学之间经常谈论到的作家,不会超过三位数。
[NextPage]这个数字,连我自己也很怀疑。但是,据北京图书馆书目编辑组的《中国现代作家著译书目》(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出版)和这部书的《续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出版),现代作家的数量,恐怕只是当代作家的一个零头。
这部根据北图现藏并补充其他图书馆的一些藏书编写而成的书,是一部权威性的著作。前书共收录阿英、艾青、艾芜、巴金、巴人、冰心、曹禺等五十位作家著、译编、校的图书近三千种,后书收一百二十位作家著译三千四百种。看来,当时号称四万万五千万的中国人中间,充其量,也就只有区区百多位作家,是用不着恶性竞争,尤其不需要狂热地进行膨化。
从鲁迅所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卷》来看,他负责收集编选的作家小说作品,是除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两个团体以外的作家的作品,共收三十三位作者的小说五十九篇。1935年至1936年间出版的这套《中国新文学大系》(赵家璧主编,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发行),也是文学界和出版界的一件盛事。是从1917年新文学运动开始到1926年十年间的创作和理论的选集。
全书共十册,作品有小说一至三集,散文一至二集,诗歌、戏剧各一集。因我手头没有这套书,以鲁迅编的这一集为准,粗略统计一下的话,也足以了解中国现代文学作家,总数在百位数上下,是不大会错的。如果加上文学建设理论、文学论争、史料等其他各卷,也就二百人左右。
当代作家的数量,就实在惊人了,而当代作品的数量,就尤其惊人了。仅以年产长篇小说六百部至七百部的这个速度,中国是这个世界上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国,是不用怀疑的。以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计,我记得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四次文代会上的一次统计,从新中国成立到那时止,会员为三千人。二十多年以后,如今的会员已达六千人。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人口为四亿五千万,作家约为二百名,进入2l世纪,中国人口为十二亿,作家约为五千名(因为有的会员不一定是作家,因此不计在内),这样,两相比较,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这个国家,人口增长三倍,而作家却增长了二十五倍。
这种缺乏科学,失之严谨的统计方式,肯定不为研究者所取,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足凭信的,只是一个姑妄听之的毛估匡算,一个略具参考价值的坐标系数。如果,退一万步,作家与总人口的比例,就算是增加了十倍,十五倍,其竞争之严酷,也是不言而喻的。这就不得不逼得作家们削尖脑袋,或者打破脑袋去讨生活。
若是想保住脑袋,那就得豁出脸皮,或者索性撕下脸皮,投身到毫不容情的竞争中去。譬如桌子上摆着一块蛋糕,你当然想吃,但你站在外围,你是绝对吃不上的,也许等人家吃完了以后,你再捡点残渣余滓。
因此,首先,你得挤进围住这张桌子的座位上,这样,你可以分享到你的一块;其次,你若是挤掉你身旁座位上的人,你可以切得更大的一块。至于怎么样占住两张,或三张凳子,这就要看你膨化膨化再膨化的能量了。因此,生命不止,写作不息,膨化也就要进行到底的。
1935年鲁迅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写了几句《编选感想》,文字不多,抄录于下:
这是新的小说的开始时候。技术是不能和现在的好作家相比较的,但把时代记在心里,就知道那时倒很少有随随便便的作品。内容当然更和现在不同了,但奇怪的是二十年后的现在的有些作品,却仍然赶不上那时候的。
后来,小说的地位提高了,作品也大进步,只是同时也孪生了一个兄弟,叫做“滥造”。
大师所以被称做大师,第一,他的先知先觉,第二,他的话,也包括他的作品,不那么快就过时。鲁迅六十多年前说的这番话,至今还是很有针对性的,这就是他的伟大之处,也是他至今仍旧被人讨伐的原因。不过,在他笔下的,那个名叫“滥造”的孪生兄弟,这些年来,可有出息了。
一个个,一位位,一尊尊,从作品到人品,从形而上到形而下,已经进入全面的彻底的膨化状态之中。若是先生还活着,我想如他儿子周海婴所回忆的那样,闭嘴,不作声,或者爽性去坐牢,倒不失为求得一份安生的万全之策。
再见吧,文学的爆米花,祝你们好运!
(实习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