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涵
1月9日,汪涵的第一本书《有味》在北京首发。书中的汪涵表现出了与他娱乐节目主持人的身份截然不同的一面。他拜访各处传统手工艺民间作坊,用老散文的笔法,描写了糍粑、弓箭、古琴、木盆、秤杆、墨条、香干等的制作过程,这些手艺大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处在消失的边缘。首发式上,汪涵与梁文道、白岩松等分享了写书的心得。
梁文道:《有味》很特别,汪涵在里面现身说法,他走访了许多重要的民间传统工艺的老艺人,甚至亲手下去跟他们学着做。
汪涵:我之所以要写这本书,源起于静港,长沙附近一个非常“顽固”的小镇,因为时间在那个地方是凝固的,大家都按部就班。那里没有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去了以后感觉那个地方的所有气氛让我非常舒坦。因为我本身的工作非常的繁忙,每天面对灯光、每天沉浸于音乐,上台之后有掌声,觉得人特别特别的飘忽。当你走在静港,跟手工艺老人家聊天的时候,觉得是一种回归。而且里面做的很多东西是我小时候接触过的,有木盆,我们小时候人生第一次洗澡,可能就是在大木盆里。有秤,有个老人家说一天就做几杆,不能偏,这是良心。我写这本书也是对童年的一种忏悔,我们现在很少有忏悔心,大家都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小时候影响过我生活的鸡毛掸子,小时候用的墨条,从我们生活当中消失了。现在谁家还用木盆?完全没有了。现在家里都用电子秤。[NextPage]
所以这是一种忏悔,因为它们给了我太多的温暖。我们的童年都是由小物件组成的,小时候打过的弹弓,小小的学生手册……我们常德有糍粑,每次过年从家里回来的时候,舅舅都会送给我们。那时候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往后拉你,觉得糍粑很重,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乡愁,就是外婆一直看着你背影的眼光,你觉得背后有力量牵引着你回去。这都是我想表达的情绪。
梁文道:我想问一下白岩松,你跟汪涵特别熟,特别了解汪涵的这一面。白岩松: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你会觉得做电视的汪涵其实是我不熟悉的那个汪涵。但是在这本书里的汪涵,是我很熟悉的汪涵,因为这本书里他回到了自己的那些喜好点。我觉得一本书的名字为什么叫“有味”,一定是他觉得很多事情没味了,这本书的名字才叫有味。想要“有味”,得先有胃口,得有时间,有敏感,支撑他的是乐趣。身边有很多东西来得蛮快,嚼一段时间没什么问题。别看湖南人总嚼槟榔,我觉得总嚼的原因是,每一个的味道都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才会不断地嚼。他发掘很多民间的工艺,其实我挺反感说汪涵通过这本书对我们传统的手工艺进行一种传承,进行一种祭奠,因为它似乎快离开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一定是他先觉得蛮有趣,他觉得开心,他对这些东西越品越觉得其中的味道,这个时候他就会有一种乐趣。独乐不太乐,如果把我自己的味道和别人也分享一下,就像我们经常吃饭大家互相推荐,你也希望别人可以体验到那个味道,因为那里有美好的东西。
梁文道:汪涵用手写稿,我也用手写,白岩松连E-mail 都没有。问题是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电脑时代了。坦白讲,我真的觉得电子书环保,有很多书是浪费的。纸质品的书还有没有价值呢?我们都目睹过黑胶唱片怎么变成CD,现在又看到CD 被淘汰变成MP3 下载,可是世界上始终有一批人就要听黑胶,所以唱片公司还要出给他们听。也许有一天书也会变成这样,要出就出好的,值得做成纸的书拿来出,而且出得好看、感觉对,有味,成为文化的图腾。
汪涵:我们三个人都不会用电脑,彼此都非常吃惊。我之所以不会用电脑,我觉得电脑很多东西来得太快,我个人觉得每个字背后都是有神灵的,之所以这个字几千年来代表一个字,一定是有神灵支撑它。越伟大的字有可能越简单,山、水、火、人,这是最基本的元素。我觉得在你书写一个字的时候,拿手写的时候,同样一个“爱”字,写给母亲、写给爱人、写给女儿,一定是不一样的。而电脑,每个字都是一模一样,方块字。现在为什么很多人对书慢慢疏远?有可能电脑敲出来的字,把这个字背后的神灵和仙气敲碎了。
梁文道:我们刚刚讲工艺,它也是工艺。比如现在的字体,我们很多书用的字体都是一样的,字体的讲究开始慢慢少了。比如有些老东西,像过去的字模,现在也慢慢少了。我前阵子有一本书,本来想特别做一个毛边本,但是做不出来了,因为现在印书的厂,切的方法做不到你原来要的那个毛边。刚才白岩松讲到“有味”,让我想到“业余”的状态。
白岩松:如果不从社会角度评判一些事的话,从一个人的人生来说的话,业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情。因为一旦什么事情是你的本职或者专业,承载着你自己、你的家庭以及社会对你的期待,你还要靠它养家糊口,其实它的乐趣很少。打麻将没有人说它是专业的,但是那么多人打麻将,就因为它的业余性,打麻将真的比工作开心多了。
汪涵:打麻将我是专业。
白岩松:所以大家要把自己的业余做得很专业,就像我一定要成为主持人里踢球最好的。该留下来东西的你不保护都会留下来,不该留下来的,你怎么拯救它都会死。现在很多东西前面加“拯救”一词,拯救不过来的,而且还要看谁在拯救。就像汪涵写《有味》,我相信他觉得“有味”的东西,不只是他,还会有很多人觉得有味道。
梁文道:我们现在很多专业的人不专业,但是仿佛业余的都很专业,写得都很有味,很有兴趣,很认真,这就是业余的专业。汪涵记录的这些手工艺,都是很可敬的专业。但是很悲惨,今天中国太多的传统工艺、手艺活不见了,失传了,变成大量制造的工业产品或者伪劣产品。这有两条轨迹,而这两条轨迹并存在一个社会下是很悲惨的。[NextPage]
汪涵:前段时间去世的王世襄先生,他是非常有名的一个人,说他业余也不算业余,但他是一个非常会玩的人。专业之所以专业,你的家人、你的生活、你的一切都要从专业的出口去解决,所以你背负了太多,有压力,不是玩的心态,不轻松,不愉悦,没有趣味。而业余的话可以花更长的时间,我有一次跟一个教授聊天,说我很想做一本有关湖南戏曲的书,十几个地方戏只有几个现在还在舞台上唱,有一些已经濒临消亡了。
他说你做的是一件反文化的事情。他说文化的结局就应该是苍凉的,我们如果太刻意地想去保护它,打着保护它的旗号,让更多的人关注,它就会变得很矫情。你一关注它,就希望它快速地出作品给你看。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催,需要你等的。真正的奢侈、奢华,就是要等待的。
(西芒根据录音稿整理并节选)
琴之树(节选自《有味》)
曾经有人这样问过我:假如你不是汪涵,你可以选择另外一样生命,你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其实每一种生命都其有可爱的地方,但我还是愿意做一棵树。至于是哪一种树,我还没有想好。曾经见有人写过沙漠里的胡杨树,只需要一点点水就可以存活。假如我可以选择,我就做一棵胡杨树吧。
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和人的生命本质最接近的就是树。它们被种植在大路的两边,移植在小区的院子里,它们在开花和落叶的时候才偶尔触动我们,让我们感知到四季。
而大多数时间,我们从它们身边匆匆而过。我们忙于赶路,往往无心驻足,只有在公园里闲庭信步的时候,我们才会刻意去欣赏一棵树。
但这样能够感知到一棵树的美丽吗?等待一棵树的美丽需要时间,等待一首诗的完成需要时间,我们应该从哪里出发,专心把自己的时间留给树?时间无从计算,也无从捕捉。也许是因为我和树有缘分吧,竟然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遭遇了生命中的树,那个时间也是树的时间,这是上苍赐予我的偶然。
和一棵树相逢
每个人都有烦恼的时候,我也不例外。遇到烦恼时,每个人都会有消解的办法。每当我心里萌生出一种莫名的躁动时,我就会坐进我的车里,一路疾驰,让它带我找寻一片安静之所。那一次,我不自觉地把车开到了沿江大道,因为那里的路特别宽,笔直笔直的,往来的车辆很少,车里的音乐轻轻流淌,特别配合我彼时的心情。
它非常美丽,就站在宽阔马路的尽头,一个城市的边缘。它生长得汪洋恣肆,树冠非常整齐,很大,也很挺拔,像一把巨大的伞,守卫在阳光之下,每片树叶都是动人的苍绿,像一个绿色的绮梦,让人心里不由地产生了绘之入画的冲动。
但我还是没有停车,只是在继续前行的过程中回头望了它一眼,我发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那样的美。我继续往前开,但我的眼睛不再游离,有几次我减慢车速,回头静静凝望那棵树,终于,我安静了下来,回家了。那是一棵什么树呢?它究竟给我展示了什么样的魅力?[NextPage]
后来,我有好几次路过它。有一天,我路过时突发奇想,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条黄丝带系在了树枝上。那棵美丽的树于是有了一条绶带,它夹在浓绿之中随风而舞,像是在向周遭炫耀着它的美丽。我在它身边时,并没有感到这一切的美,但当我把车往回开,和它产生了距离的时候,觉得那真是我过去从来不曾见过的美景。它美丽得如此固执,它那么坚定地守望着周围的一切,身边的万物都因此而改变,干燥的马路因此充满了生机,有一种类似音乐般的力量在随着那棵树慢慢释放。
自从有了那条美丽的黄丝带以后,我就更愿意去那里了。第二次、第三次,每当我逐渐靠近它的时候,就能看到那条在风中舞动的黄丝带在向我招手,只要那一丝丝的风,它就成了这个时节里最活跃的音符。
我和这棵树成了非常默契的朋友。它能感觉我心里的变化,我也能感觉它的喜悦。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开车过去,当周围的树都变得很仓促凌乱的时候,它仍然如此乐观,它就站在那里等我,保持着生长的姿态,它就是一阵跳舞的风。它的每片树叶都是那样玲珑剔透,它们像硬币一样在夜色里闪烁着银色的光芒,然后挤在一起哗哗作响。那是树的音乐,是盛满了浆汁的酒杯。
它是一棵什么树?它应该是一棵什么树?
桐和杉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只是暗自为它高兴。
后来我结识了一个也挺爱树的朋友,他叫朴云子,他爱树是因为他需要树。不过从他在北京通州的寓所放眼望去,小区周边其实没有什么树,更别说和我有缘的那种繁茂的树了。但只要谈起桐木和杉木,他就会两眼放光,因为他是做古琴的,这两种树都是做古琴最好的材料。
他的房子里,其实堆满了树—但那都是以前砍伐好了的,要么就是很早以前旧建筑中被拆卸下来的,因为做古琴的木头要存放加工一阵才能用,所以这些木头都会在他的房间里放很长的时间。他经常去南方找寻这些桐树和杉树,但能找到合适的树的机会不多,所以这些旧木头就成为他最好的原料,有些已经有几十上百年的沧桑了。
木头是已经死去的树,还能不能称之为树呢?
他有他的答案。他一个人在这个庞大的都市里做古琴,刻琴谱,弹古琴,除了少数几个朋友,也许树能懂得他。他微笑着给我弹了一曲《潇湘水云》,琴声挑动了这个寂静的夜晚,我的记忆荡漾开去,像年轮一样展开。我看见了金黄成熟的庄稼,也看见杳无人烟的旷野,雁群把秋季的天空抬得高高的。在琴声里,我的树长起来了,从故乡苏州小河边的小树长成了湘江边的大树,它生长得孤独而寂静,它即使独自傲然指向天空也会歌唱。在没有人演奏的时候,它的树叶其实就是手指,它的树干,其实就是琴台。
朴云子弹得很轻,琴声悠远如泉,就在这样的琴声里,我的树,活了,做琴的树,也活了。
他告诉我,这是桐树做的古琴,因为桐木的质地,年代越久,声音越清越,历千年而不绝。
我要过那把古琴来看,古琴有我没有想到的精美,象征了中国式的伟大智慧,是乐器中的杰作。它有七根弦,暗合金、木、水、火、土,还有周文王和周武王加上的两根,它的泛音、散音、按音三种音色象征着天地人之和,十二徽分别象征十二月。它表达出最高的自然韵律,也表达出最高度的音乐秩序和理性。[NextPage]
他讲了一个关于这种树的故事。传说东汉期间,蔡邕隐居吴地,有一次见有人烧火做饭,听到灶台下有噼噼啪啪木材爆裂的声音,蔡邕精通音律,一听就知道那是桐木。他一声惊呼就冲向灶台,从火里抢救出那根木头,等他把那段木头抱出来,一段已经烧焦了,后来做成的琴就叫做焦尾琴,称得上是千古名制,与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共称“四大名琴”。
做成了琴,那棵树就不再长得恣肆汪洋,树,终于不在了。
它的命运注定了它的活法,一个琴者只按它的心去塑造一棵树。它不一定是森林里长得最美丽的那棵树,它不一定是长在最美好的季节,也许有一万棵桐树可以发出那种爆裂的声响。它只是被一个琴者碰到了,它是最幸运的一棵,就像我的那棵树,它不一定是沿江大道上最美丽的那棵树,但是它被我碰到了。
读树
朴云子问我,假如你学好了古琴,愿意在哪里演奏?还会是演播厅吗?我回答是在树下,我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答案了。《红楼梦》里面林黛玉说弹古琴可以有很多种选择: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
嗯,心不外想,那个地方不会是演播厅,也不会是“层楼的上头”, 那个地方就是我的树。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