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中强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当下一些作家放弃了对都市价值的追寻,使他们在接受、安享现代都市文明的种种成果的同时,却又在精神上时刻保持着逃离的姿态?
一
在中国当下语境中,都市是什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释。在政治家眼中,都市是政治中心,是一套完备的机构、组织和体制;在经济学家眼中,都市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是交换空间、分工、效率、商品、货币等各类经济要素的综合显形;但一种更具普泛意义的都市概念,则是一种感性化的世俗物质空间:是林立的高楼、绵延的立交、琳琅满目的商品、五光十色的街景;是银行、证交所、咖啡屋、酒吧、名牌服装、新式汽车、足球赛、人头马XO及各类用现代名义的帐幔披挂起来的欲望。当然,都市尚有一种能制造“空间”的物质空间——发达的电子媒体和各类声光技术使人们摆脱了自然物理空间的限制,虚拟了人们的此时此在,使他们有机会参与几乎全球范围内所发生的事件,乃至当代科技所及的外层空间。
这类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物质空间,正是当下作家用以营构其特定的文本“格式”——“都市性”的建材。那些文本中的都市物质空间,是都市人赖以活动的场所,是标示其现代性征的身份证。在邱华栋的《平面人》中,都市不仅成为后现代平面人生的真实写照,亦是现代价值追踪者试图逃离“平面”的出发点。小说的场景多置于都市的傍晚至午夜,是都市后现代色彩最浓烈的夜生活时段:在都市里,所有一切皆被量化、数字化。人是早已被设计好的程序里的一个编码,都市成了“完全是一个平面化的世界”,都市人则是“苍白和被削平的一代”。于是“逃离”便成了小说中男女主人公须臾不离口的话题,然“实际上,他们都明白,他们很难离开这座城市”。“那我们还能去哪里?”于是,邱华栋在另一篇小说《手上的星光》中,让女主人公林薇在其名片的地址栏中赫然写上“在路上”。“在路上”似乎最明确地标示了出走者或逃离者现时所处的价值心理位置——他们奔往想象中的精神家园。家园何处,是否存在,有无现实操作意义?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得走下去”。
二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当下一些作家放弃了对都市价值的追寻,使他们在接受、安享现代都市文明的种种成果的同时,却又在精神上时刻保持着逃离的姿态?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在我们的文化记忆中,缺少现代都市的经验。作为中国最早崛起且最具完整意义的近现代都市上海,其出现至今不过百多年的历史,根本无法与几千年的乡村社会所留给我们的文化积淀相比。况且它的出现,并非中国社会内部机制发展到充分成熟的一种自然选择,而是一种饱蘸着血与火的硬性植入,是一段夹缠着民族耻辱和现代文明发育的双重历史。
在中国,第一批领受近代城市训练的市民,大多来自乡村社会(包括知识者本身),带着深厚的中国乡土文明经验,从而在上海构成了如罗兹·墨菲所描述的,一种奇特的亦新亦旧的“都市乡村”的文化景观。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城市则是一个暧昧的话题。计划经济体制阻碍了城市商品经济的发展,现代都市的价值坐标因市场功能的淡化而无从建立,乡村的价值源泉反因政治话语的助力而得到彰显。其间为数不多的城市文本又局限于“工业题材”、“财贸战线小说”等这类狭窄的领域,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阐释体,而非本真意义上的城市意态描叙。至于昔时都市上海所经历的一切,则经意识形态的过滤,被滤去了其作为近现代文明窗口的示范效应,而只剩下了销金窟、名利场、冒险家的乐园、青红帮的势力、四马路的妓院、大马路的跑马场、外滩公园“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园禁告示等这类作为阶级压迫、民族屈辱代符的都市概念。这类被筛选的都市概念,不仅被充当了政治教育的课本,亦被结构在文化心理中,无意识地影响了几代文人关于都市的想象。
故而可以这样说:在我们的文化记忆中,缺乏深厚的都市文化底蕴。在以往众多的文化思考中,我们总能在积淀了几千年的乡村阅读中,玩味出诸多“深刻”的道理,然而短短的一段近现代都市历史,则是被民族话语或政治话语“格式化”了的文本。今天,当都市以其应有的经济、社会、文化涵义突然崛起在我们眼前,我们似乎无法从现存的文化心理结构中,抑或从对传统的原始记忆中获得一种足够的心理支撑力量,来直面当今的都市化转型。
(实习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