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健
去岁,贾植芳、彭燕郊诸先生驾鹤西行,今年9月,绿原先生又离我们而去,曾经俊才云集的“七月”派愈见凋零。而自况为“一粒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尘埃”的牛汉先生,是仍然健在的为数不多的“七月”诗人之一了。
走进牛汉的书房,几架从地面径直连到天花板上的书柜,将墙壁遮了个严严实实。每层书柜上除了挤得满满的图书之外,还摆着些形态各异并不起眼的石头。牛汉已是步履蹒跚,86年的人世沧桑在他脸上留下了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有些像书柜中石头上的道道斑痕。
性如顽石,倔强有棱
对于石头,牛汉似乎怀有特别的感情,每到一地,都会带些回家,久而久之,竟累积了好几千个。几乎每块石头上都贴有布条,记录着采自何处。“这些石头纯朴未凿,沉默无言,我爱这样的品格。而且它们棱角分明,若是捶打,还会冒火。”他从书柜上挑出一块拿给我们,这是一块棱角分明、通体赭褐色的石头,背面写着“1970年春在咸宁荒地深处得”,是他最为珍爱的一块。而同样是石头,光滑无棱的鹅卵石却无法引起他的兴趣,“那是没有性格的石头,是死的石头,从中感觉不到生气的存在。”为此,他还写过一首《死亡的岩石》。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石头的热爱,应是源于诗人从中寻觅到了与心性相通的东西,那便是棱角分明的性格与捶打不烂的倔强。他自言:“我的性格是顽强而不驯服的,越打击我,越要抗争,越要写有血性的诗歌。”据他女儿史佳回忆,五七干校期间,他们一家一年才相聚一次。每到那时,牛汉都会对妻子、儿女得意地夸耀自己在干校如何能干:插秧如何快,吃得如何多,力气如何大,掰手腕如何百战不殆,俨然是那里最重要的人物。后来从别人口中史佳才得知,其实当时的牛汉过得多么艰难!而牛汉似乎不以为意——直到今天,他都不承认自己有过丝毫的悲观与气馁,他说:“我这一生,经过的困难是足够多了,但从来没有悲观过,失望过!即便是在监狱里,大家都忧心忡忡,我还可以呼呼大睡!”
这位巍巍老者,苍老的面容昭示着他所经历的坎坷。他蹲过监狱,受过打击,至今颅内还有淤血,但是棱角分明的性子却没有更移。他一生将恩怨分得很清,臧否人物常常不留情面。有些熟悉他的人回忆,以前开会的时候,他还常受邀请,但是每每快人快语,实话实说,搞到后来,一些人远远看见他就避之唯恐不及。谈起这些,牛汉微微一笑。那些陈年旧事,都化作了权作闲聊的谈资。
他一生不喜约束,曾说“我这个人太野,拒绝定型,不喜规范”。早年在西北大学求学,老诗人于赓虞几次给他讲解十四行诗,但牛汉就是愿写自由体。相比于十四行诗的格律谨严、约束繁多,自由体更能淋漓尽致地抒发诗情。到了80年代,又有人劝他写诗不要过于棱角分明,锋芒尖锐容易自伤,他“感激这种劝告,却没有听从”。不仅如此,他还积极向读者推荐富有个性的新作,刘恒的《狗日的粮食》、残雪的《苍老的浮云》,以及朦胧诗人的不少作品,都曾得到过他的赏识与推介。
待人接物,真心存焉
牛汉年轻时一米九,是个魁伟大汉,却对自然总抱有非比一般的细腻感情,一份纯真诗心始终未曾丢弃。在抗战时的天水,他踟蹰荒山,写出了成名作《鄂尔多斯草原》;在咸宁干校时,他踏遍林莽,身上被荆棘划满口子,只为寻找鲜艳的野菊;80年代在雾灵山,为了寻找兰花,年过花甲的他还会在山里疯跑好几天……岁月会老化一个人的躯体,从伟岸挺拔到佝偻衰老,却无法老化他的诗情。牛汉对天地万物的那份求真、求美的赤子之心,虽历经岁月淘洗而质朴如初。
朋友之间的聚会,如果有奉迎的违心之词,他会拂袖而去;老朋友的诗艺退步了,他会毫不留情提出批评。艾青先生的诗歌曾深深影响过牛汉,但在1951年,牛汉却给艾青寄去一封信,批评其当时的一些诗作“不是真正的诗”。后来他去探望艾青,艾青告诉他:“你的信写得很率真,我至今还在学习呢”——他打开装满信件的抽屉,牛汉那封信果然被放在最上面。
牛汉曾担任过《新文学史料》的编辑,利用自己与一些文坛老人的交往,为整理新文学史料鞠躬尽瘁。为了约来稿子,他多次登门拜访,恳请老人动笔。而在他所认识的老一辈文人中,他坦称最钦佩晚年的孙犁,认为其待人诚恳,质朴淡泊,最值敬佩。至于自己,他表示已不再写诗。“诗歌创作,有就是有,无就是无。重复自己的创作,有不如无。”牛汉回答得这样直白,看不到一丝遮掩。[NextPage]
到了晚年,牛汉仍会动手写写毛笔字。他收集了古往今来不少书法家的帖子加以揣摩。“字如其人,可见性格。”年轻时他喜欢颜真卿的行书,长了年纪后,特别欣赏苏东坡的字,一幅《寒食帖》看了不止百遍。东坡字自由真率,恣肆挥洒,无章无法,信手点画,也许正是这样的风格,以及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旷达不羁的纯真情怀,让牛汉获得了共鸣,觅到了知音。
诗写苦难,苦难成诗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牛汉的生命历程,可能会是“坎坷”;如果用一个词概括他的诗歌主题,那一定是“苦难”。
从学生时代起,牛汉就对俄罗斯诗歌情有独钟。俄罗斯文学向以深邃的思想内容、浓厚的苦难意识、博大的人道精神著称,那些表现人生不易的诗歌尤其令他感动。谁知,这种最初涵养起来的文学气质,竟与他此后的生命经历处处暗合——他不停地咀嚼坎坷,坎坷让他的诗歌无可回避地去直面苦难,而苦难精神反过来也玉成了他的诗歌。
在他的诗中,俯拾遍是负重荷艰,被侮辱、被损害的意象,而他对这些意象总流露出不寻常的感情:在动物园看被囚禁的猛虎,他感受到一个不羁的灵魂与隐隐然石破天惊的咆哮(《华南虎》);看到被伐倒的枫树,他觉得那叶片上的露珠仿佛千万只含泪揖别自然的眼睛(《悼念一棵枫树》);他歌唱在风雨中飞翔的小鹰“黑亮的翅膀上镀着金色的阳光”(《鹰的诞生》);他赞美被掩埋在地底的根茎“沉甸甸的果实倾注着我的全部心血”(《根》)……在这些诗歌中,他倾吐着对于生命的感悟,融入了不折不屈的人格追求,也因此使诗歌生长出深沉不羁的气势。
因为诗歌,牛汉获得了马其顿“文学节杖奖”,这个奖主要奖励与马其顿有密切文化交流的国家中的重要作家和诗人。2004年,《新诗界》编委会联合诗歌研究机构发起“新诗界国际诗歌奖”,在世界范围内遴选三位仍然健在的杰出诗人,牛汉名列其中。在中国诗歌网络读者普查中,被广大网友推选而出的“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诗人”中,牛汉排名第五。他的不少诗作早已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名篇。《华南虎》、《悼念一棵枫树》等诗歌与散文,更是被收入中学语文教科书中,成为代代学子的精神食粮。
“在中国众多的诗人之中,在诗歌的创作领域中,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杰出者,但是我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虔诚的跋涉者。”因为年龄的缘故,牛汉的眼神已有些浑浊,但犀利倔强会不经意间从眼中一闪而过,让人窥见这位老人真率不羁的灵魂。
告别的时候,他送我们走出“汗血斋”——这是他书房的名字。他曾写过一首《汗血马》,中有“它只向前飞奔/生命不停地自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的诗句。这匹生命不息、奔跑不止的汗血宝马,不正是诗人自我的象征?而这站在我们面前的汗血斋主,不亦是一位汗血诗人?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