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剑峰 朱洁树
在即将迎来101岁生日前,列维·斯特劳斯10月31日因突发心脏病在家中去世。
列维·斯特劳斯同时代的萨特、波伏瓦、梅洛·庞蒂、雷蒙·阿隆走了,他的追随者罗兰·巴特、福柯走了,他的追随者的追随者德里达、鲍德里亚也在前几年上了讣文纪念版,而列维·斯特劳斯——这位20世纪的“思想琥珀”如今也终于追随他同时代的战友或敌人而去,为20世纪动荡、精彩、黑暗、喧嚣的人类思想舞台作了最后的谢幕。法国知识界最后的巨人列维·斯特劳斯10月31日因突发心脏病在家中去世,直到本周二列维·斯特劳斯下葬前几个小时,他的儿子洛朗才向全世界宣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再过一个月,这位思想巨人就将迎来自己101岁生日。
“(父亲)曾表示希望葬礼从简,在乡下别墅和家人一起就足够了。”列维·斯特劳斯的儿子洛朗说,“他很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在森林中散步,他的墓地就在森林边上。”周二列维·斯特劳斯去世的消息被公之于众,当天他的葬礼在巴黎市郊的Lignerolles村举行,他生前居住在村里的私人别墅里。
对于列维·斯特劳斯的辞世,法国各界反应强烈,法国总统萨科齐称他为“不知疲倦的人文主义者,不断寻求新知识的学者,摆脱了狭隘与死板教条的人”。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向“一生致力于理解和解释不同的文化——他们的力量、差异、伟大和脆弱——的思想者”致敬。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松浦晃一郎称他为“20世纪的一位巨人”,他说:“列维·斯特劳斯的理论打破了种族的篱笆,改变了人们认知彼此的方式。”
法国人类学家菲利普·德斯寇拉曾在列维·斯特劳斯指导下完成论文,去年他告诉美联社:“如今,没有人完全赞同列维·斯特劳斯的哲学思想”,但他依旧影响巨大。他说,重要的是,列维·斯特劳斯提出“文化差异是好东西”,这观点在40年前还“并不流行”。美国人类学协会主席塞斯·洛表示,列维·斯特劳斯是“人类学界有史以来最具创新性和创造性的理论家”,尽管她认为其理论还存在很多争议。包括一些学者认为他未能将历史和个体的自主性纳入考虑的范畴。《列维·斯特劳斯传》作者德尼·贝多莱称:“他以(社会)生态学的方法理解世界以及个体,在他的时代是超前的。”
大师同时代的萨特、波伏瓦、梅洛·庞蒂走了,他的追随者罗兰·巴特、福柯走了,德里达、鲍德里亚也在前几年上了讣文版,列维·斯特劳斯这位20世纪的“思想琥珀”如今也终于追随他同时代的战友或敌人而去,为20世纪动荡、精彩、黑暗、喧嚣的人类思想舞台作了最后的谢幕。“我没想到会享有如此高寿,这是一生中最令我惊讶的事。我所了解的、热爱的、拥有15亿人口的那个世界已经一去不返。今天这个60亿人口的世界,已与我无涉。”这位惊讶于自己为何如何高寿的思想大师,也终于平静地在森林、河流边,只与喜欢的树木、动物为伴,因为“我不太喜欢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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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斯特劳斯在巴西
1971年,列维·斯特劳斯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演讲
在下葬之时其家人才宣布死讯,是因为列维·斯特劳斯生前表示不想“享受”同时代的萨特他们曾经被几十万人拥戴入穴的国葬,或者说,他不愿意被人打扰。这位自称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大师,隐居巴黎郊区,远离学术和政治纷扰。其实他离开我们已经很久,现在我们能做的,是在每一本再版著作和网络介绍上,为“1908- ”填上最后的空白。
法兰西科学院计划周四为列维·斯特劳斯举行追悼仪式。[NextPage]
学界反应
他特别重视中国文化传统
高宣扬(同济大学哲学家)
1978年我到巴黎,就读于索邦一大做博士论文。一大隔壁就是法兰西学院,我跑去听列维·斯特劳斯讲《亲属的基本结构》研讨会,我是在场的唯一中国人,所以他很注意我。我希望博士论文能得到他的指导,他也很高兴,从此我们开始交往。我到他家去过三次,一次是他请我去吃饭,另一次是1990年代,我专程去法国拜访老先生,送给他高仿的《清明上河图》,他高兴得不得了。最后一次是1998年,那时他已经很少出来,不过身体依然很好。这几年,我们一直保持通信联系,他90岁和100岁生日时,我都写信给他祝寿,他都有回信。
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从1950年代起成为法国当代思想的转折点,它粉碎了西方思想界的逻辑中心主义、语音中心主义和主题中心主义。他认为,人类文化的基本结构是语言,而语言的机构是不变的,这就意味着主体对抗并不重要。这也就粉碎了主体影响一切的观点。西方思想传统中的主体中心论开始转向语言研究。从1980年代起,他持续对非西方民族的文化传统保持关注,并批判西方文化中心论,引起了后殖民主义研究的兴趣。他特别重视中国、拉美、印度等国家地区的文化传统,特别是中国,他认为中国文化传统正确地处理了亲属关系。结构主义就是从亲属稳定性研究开始的。亲属关系的稳定必须从伦理、禁忌开始,在禁忌方面他认为中国文化做得最彻底。所以,他强调东西方文化交流。
法国知识界的传统是左中右分化严重,就算是萨特去世后也有争议,但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法国知识界都予以肯定。所以他的去世,各派都深受震动,各派报纸一致为他哀悼。[NextPage]
他的研究具有普遍意义
李幼蒸(国际符号学会副会长)
列维·斯特劳斯毕生学术成就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开创了文化人类学理论化发展的新方向,这就是结构人类学的出现;二是引发了当代人文科学符号学运动和结构主义思潮。对于我这个从事哲学理论研究的学人而言,后者的意义更为重要。它标志着:古典时代的哲学本位主义的理论观,到了应该代之以跨学科综合理论观的阶段。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正好是中国引进法国结构主义符号的三十年,也正好是正式引进列维·斯特劳斯思想的三十年。作为我个人哲学学术生涯中值得一提的是,毕生撰写的第一篇论文就是《论列维·斯特劳斯》,翻译的第一部西方人文经典就是《野性的思维》,二者都是开始于1978年。
作为文化人类学家的列维·斯特劳斯的专业成就,何以能对法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结构主义运动和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现代化创新事业产生这么大的启示性呢?这是由于他的科学研究在认识论和方法论方面所具有的普遍意义:结构人类学的意义和功能分析方法是基于跨学科和跨文化的理论汇通工作的。列维·斯特劳斯也许比任何现代法国社会人文科学家都更注意吸收其他国家和其他文化中有益的经验资源和理论资源,包括中国传统思维中的结构主义因素以及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结构主义因素。对于中国传统学术研究来说,结构主义的重要性和相关性尤为显著。三十年前我是这样发现的,三十年后我依然,甚至较前更坚定地这样认为。中国传统“文史哲艺”的“文本制作”中凸显出一种结构式运作倾向,为此极其值得中国新一代国学现代化研究学者关注。
他强调文化的多样性
蔡华 (北京大学人类学学者)
我是1984年去的法国,1985年和列维·斯特劳斯认识。当时我正在做我的硕士论文,论文内容是关于摩梭人的母系社会。他对这个论题很感兴趣,因为他的研究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亲属关系,一方面是神话。后来论文写好后也给他看,他很兴奋。那个时候他已经从法兰西学院退休,我则继续在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系做研究。后来因为做博士论文要去做田野调查,他对我说:“我的美好祝愿永远伴随你。”他人非常的和蔼、亲近,不像其他很多法国学者比较冷漠。后来他还给我出版的博士论文英文版写了评价。
大家都把他称为结构主义大师,但他本人在很多场合都说过,他从来没有提出过“结构主义”名字,是别人取的名字,但后来一直有一些不太准确的诠释。有一次他在法兰西学院演讲上,有人问他什么是结构主义?他的回答是,结构主义是一种好的方法。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经邀请他去做过一个演讲,他演讲的题目就叫《家庭》,其实内容就是关于文化多样性。他强调文化多样性,对各种文化予以尊重和平等。各个文化传统中都展现了他们的价值。
列维·斯特劳斯以哲学家身份进入人类学领域,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说过传统哲学家闭门造车的时代过去了,他希望能引入新的方法进入人文社科领域。列维·斯特劳斯把自然科学的方法较多地引入人文社科领域,这也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NextPage]
这一位“20世纪的思想琥珀”
ONE
“我本想当个作曲家、小说家、画家……我只是个蹩脚的语言学家”
1908年11月28日,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父亲是旅居比利时的法国犹太画家。70年后,列维·斯特劳斯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我本想当个作曲家、乐队指挥、小说家、画家……我只是个蹩脚的语言学家。”
列维·斯特劳斯后来随家定居巴黎,1926年春天,列维·斯特劳斯在先贤祠广场注册了法学,在索邦大学注册了哲学,没有进入巴黎高师的列维·斯特劳斯加入了高师社会主义研究小组。大学时代,列维·斯特劳斯拼命读书,从1926年秋到1929年,他完成了两个学士学位。1928年10月,列维·斯特劳斯马上就要庆祝他20岁生日了,他已经发表了最初的几篇文章,道出了那个字眼——结构。“他的声望终有一天将围绕它建立起来。不过他尚不清楚该迁往何处,却坚定不移地前行。”德尼·贝多莱在《列维·斯特劳斯传》中这样写道。
1929年,列维·斯特劳斯进入职业生涯第一站,进入松·德·萨伊中学实习,和他一起在该校实习的同学还有高师学生西蒙娜·德·波伏瓦和梅洛·庞蒂,巧合的是三人都出生于1908年。波伏瓦后来回忆列维·斯特劳斯,“他冷静得让我害怕,当他表情漠然、语气平淡地作关于激情的疯狂表现的报告时,我觉得很有趣。”波伏瓦后来追随了列维·斯特劳斯的论敌萨特,而梅洛·庞蒂才是他的好友。
1934年,列维·斯特劳斯接受当时巴黎高等师范学院院长谢列斯汀·布格列的推荐,到巴西圣保罗大学任社会学教授。“我的民族学生涯开始于1934年秋季的一个星期天。早上9点钟,一个电话便决定了。”列维·斯特劳斯一生的命运由此被打开,1935年2月初,他从马赛登上了前往巴西的客货船。在巴西,列维·斯特劳斯亲自到亚马孙河流域的印第安部落进行调查。他在1948年的《南比克瓦拉部落的家庭生活与社会生活》、1949年的《亲属的基本结构》以及1955年的《忧郁的热带》等重要著作,都是以这时期在印第安人部落的人类学田野调查为基础而写出的。在那几年,列维·斯特劳斯承受那些与根深蒂固的生理和文化习惯迥然不同的生活条件,他观察、计算、倾听、提问……
结束在巴西的教职,列维·斯特劳斯回到法国。二战随即爆发,31岁的列维·斯特劳斯应征入伍,“我们无所事事,我在乡间旷日持久地游荡。”1980年他回忆大战经历,“我年轻时是和平主义者,后来眼见法国军队溃败,如此上当受骗的感觉使我从此不再相信我的政治判断。”列维·斯特劳斯的犹太姓氏令他在法国不再有立足之地,法国已经容不下他。1941年2月,他离开了法国,在纽约“新社会研究学院”任职。战后并担任法国驻美国文化参赞,不过他从来不是真正的外交家,“我是个很糟糕的文化参赞,只做了最基本的事。”这段美国工作生活的经历使他有机会接触到美国人类学家弗兰兹·博阿斯、克勒伯、洛维,及语言学家杰科普生和乔姆斯基等人,并同他们进行直接的讨论。
1945年8月,还在美国的列维·斯特劳斯发表了《语言学的结构分析与人类学》,他阐述了民族学如何能够把语言学的突破性成果为己所用。列维·斯特劳斯把社会文化现象视为一种深层结构体系来表现,把个别的习俗、故事看作是“语言”的元素。1955年10月,《忧郁的热带》出版并大获成功,所有重要的评论家都长篇累牍地盛赞这本书,龚古尔奖的评委们对未能将奖项授予《忧郁的热带》感到遗憾,只因为它不是小说。同年,另一部鸿篇巨制《结构人类学》也出版。1959年,列维·斯特劳斯终于进入法兰西学院。[NextPage]
TWO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结构主义交锋存在主义
自《忧郁的热带》和《结构人类学》等著作出版后,列维·斯特劳斯与萨特展开了激烈辩论。这两部著作正发表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如日中天之时。列维·斯特劳斯1955年在《忧郁的热带》中,提出了与萨特高谈的“历史”、“进步”争锋相对的新概念——“结构”。列维·斯特劳斯严厉批评了存在主义“以自我的存在为中心”的观点,在他看来,人类学所要研究的,不应是孤立的人,而是通过各种文化关系把人们联系成整体的结构。因此,结构主义强调的,是人的思想和人类社会的总体性,它直接与存在主义强调个体存在的基本观念对立。
如果说《忧郁的热带》和《结构人类学》的发表是结构主义向存在主义挑战的信号的话,那么1962年的《野性的思维》意味着两个思想营垒的正面交锋,在《野性的思维》里,列维·斯特劳斯全面批判了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萨特曾在1960年出版的《辩证理性批判》中说:“就人类学力图为其自身寻求一个基础而言,存在主义乃是人类学本身。”萨特还继续说,人类学的“基础”乃是“揭示辩证法的经验”——这个辩证法的精神就在于“人类思考着事物,因而人类也被事物所思考”。但列维·斯特劳斯批判萨特:对于人类学家来说,这个总体化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不能容忍萨特企图把存在主义当作是人类学本身的说法。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说,语言具有独立于社会实践的特殊规律,而萨特强调没有人的主动精神,没有社会实践,语言就不存在。
结构主义理论家们对萨特的批评并不服气,当时的福柯就对媒体驳斥了萨特的言论,埋怨萨特不读他的《词与物》。从1964年到1971年间,列维·斯特劳斯相继出版了四卷本的《神话学》,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大功告成,这7年间也正好是存在主义逐渐失去其思想地盘的过程。因为学生运动的爆发,双方暂时停止争论,在反对资本主义文明的实际斗争中结成联盟。但列维·斯特劳斯本性远离政治,他虽然不在萨特一边,但在五月风暴中,他从未受学生责难。
1982年10月1日,列维·斯特劳斯正式退休,他被授予法兰西学院名誉教授称号,享有学院为其专门保留的一间办公室,俯视着图书馆。晚年,列维·斯特劳斯成了法国的国宝。去年,列维·斯特劳斯百岁生日时,至少有25个国家为他祝寿,几乎每份法文杂志都以他的照片做封面。萨科奇总统亲自到他家为他贺寿,以收集土著艺术闻名的巴黎盖·布朗利博物馆新的圆形剧场以他的名字命名。
THREE
在列维·斯特劳斯创立的结构主义基础上,整个法国思想界开创了新的格局,使法国思想界在半个多世纪以来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活跃局面。列维·斯特劳斯的理论观点深受五个方面的影响:从孔德、涂尔干到马歇尔·毛斯的法国社会学和社会人类学传统;从圣西门到让·若雷斯的法国人道主义社会主义思想;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理论;数学及自然科学中关于模式、矩阵、整体及结构的观念。一般来说,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思想发展过程经历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结构主义形成时期;第二阶段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结构主义系统化、并达到成熟的阶段;第三阶段是上世纪80年代迄今,也就是列维·斯特劳斯正式从法兰西学院退休以后,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仍然有新的发展,但同时,他的结构主义也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产生了新的分化,结构主义同后结构主义及各种符号论结合,产生出各种新符号论和结构主义的女性主义等新流派,对于当代人文社会科学和社会理论的重建发生重要影响。
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在方法论上的主要贡献是彻底打破了传统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对立,打破了以逻辑主体为中心的主客体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主义的诞生,严重地动摇了传统西方思想方法论中的“主体哲学”和“意识哲学”统治地位,成为二战后哲学人文社会科学方法论的一个革命性转折点。在结构主义的影响下,法国及整个西方的哲学、人文社会科学及文艺界,从上个世纪下半叶开始,层出不穷地涌现了各种新的思潮和理论派别。[NextPage]
在哲学领域,受到结构主义的影响,哲学家们对逻辑中心主义的主体性原则进行反思,不断揭示它对想象创造的阻碍实质,同时也深入揭破形而上学思维的空泛僵化公式,揭露“统一性”和“同一性”理论原则的消极影响,重视隐藏在创造者内心深处的人类原始欲望及情感的积极动力性。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乎与结构主义同时或稍后,产生了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及“权力和道德系谱学”、布迪厄的建构主义的结构主义社会哲学、阿尔图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以及利奥塔的后现代主义等等。其次,结构主义的影响,在文学艺术界尤其突出。当代电影中,出现了以法国电影导演戈达尔为代表的电影中的结构主义;在文化批评领域,产生了哥德曼的结构主义文学评论、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符号论等。在文学艺术界,结构主义几乎成为了最流行的思潮,尤内斯库、贝克特都先后把结构主义运用到他们的文艺创作中。在社会科学方面,形成了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皮亚杰的结构主义心理学、克里斯迪娃的女性主义符号论、吉登斯的行动结构化理论等。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