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友文
武和平的长篇小说《预备警官》以四海饭店和和卧牛山为背景，以教学改革这一中心事件为主线，以贩毒、缉毒为副线，对丘大任、曹原、焦娆娆、黄琳、陈嘉桐、田甜、林溪等7名预备警官成长的曲折过程作了详尽、全面而又精彩地描绘，并以独特的视角反映社会世态。文本情节起伏跌宕，人物性格突出，显示出独到的艺术魅力。
《预备警官》与长篇小说《掩盖》、《污点》相较，不管是艺术真实度和布局谋篇之策略，还是伏笔、细节、闲笔、语言等方面的驾驭，都有不同程度地突破。本文仅就《预备警官》的语言学问题谈一孔之见，以此来说明我们当下的公安文学所取得的成绩。
在19世纪以前的西方，占主导地位的是理性主义，语言只被看成是传达理性内容的工具。20世纪初叶，由于资本主义危机爆发，人的生存境遇恶化，人性遭到摧残，人们不再崇拜理性，反理性思潮涌起，导致“语言学转向”。确切地说，人们不再追问语言背后的理性，而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海德格尔），“想象一种语言意味想象一种生活方式”（维特根斯坦）。由此可见，语言成了文学作品中的本体。
细读《预备警官》，我们会发现知名的公安作家武和平从一开始就十分注重语言的打磨，并牢记“语言是思想的父母，而不是思想的产儿”（王尔德语）。如“撬”、“裁”、“喷”、“弹”、“奓”、“打”等系列动词填注于文本，虎虎生威；俗语、歇后语和谚语的灵活穿插，让读者忍俊不禁；恰到好处的古语今用也让小说增色不少。
一、语言干脆有力兼陌生化
如第109页的“旗至乐止”，描述的是警院升国旗情景。这四个字不是成语，却胜似成语，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生硬和拗口。小说中并没有关于这些预备警官们平时是如何训练升国旗的话语，但这简洁而干脆有力的四个字却留给我们读者无穷的回味余地。要真正做到让国旗一触及杆顶，而《义勇军进行曲》又刚好放完，必需花大量的功夫和时间来训练。因为在此过程中，升旗手得把握好拉绳子的速度，快了慢了都不行，只有无数次地演习才能成正果，其间还得用心去揣摩，用心去领会。对这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预备警官们来说，升国旗是一项崇高而庄严的政治任务，更是一个细心而严谨的活路。
籍此，我们读者会不由自主地在大脑中构建出这些不谙人生况味的预备警官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图景，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想象出他们在训练之初曾经抱怨过警校生活的单调、升国旗的机械乏味之细节。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养成教育，加上金锐和尔瑞教官的正确引导，他们方才明白了肩负的责任和警服的内涵。所以，仅凭借“旗至乐止”四个字来发散思维，那么，这群雏鹰羽翼逐渐丰满的过程就清晰可见矣。
如果“旗至乐止”四字道出了预备警官们训练背后的艰辛付出，那么，第130页中的“铃落伞收”则是用来形容老师把时间掐得忒准，上课铃声一停止，他正好收拾完毕雨伞，表现其动作之利索。话说“上午头两节课由金锐讲刑事技术，可天公不作美，一大早就下了雨。直到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讲台上还空无一人，教室里顿时一片哄哄的响声，可就在铃声停顿的一刹那，金锐打着雨伞疾步进了课堂，铃落伞收。”“铃落伞收”直逼俺的视觉眼球，力度感极强，充分表达了警院老师的纪律意识。金锐作为一名警院教官必须为人师表、率先垂范。实际上，金锐老师在雨天上课迟到几分钟也在情理之中，诸如他撑着伞在赶往教室的途中，遭遇忽被大风吹翻或吹跑之类不可抗拒的因素，他肯定得耽搁一点时间。等到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后，向预备警官们说明了迟到的理由，也能得到学生们的理解。但是，这个风风火火、极富个性的金锐教官却始终用“严格”两字来约束自己。他不仅在体能训练中近乎残忍地严格要求学生，而且他自己也时时处处在用自身的行为教育、影响学生。无怪乎学生们既怕他又敬他。有些读者甚至还会想得更远，那就是老师在雨中紧赶紧冲的狼狈场景，何其妙哉！那分明是金锐教官责任感的自然流露。
综上所述，“旗至乐止”、“铃落伞收”的潜台词可谓丰富，如果联系上下文来分析金教官这个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富有生命的活力”等语句加在其身上并不算夸张。
中外文学理论几乎从文学诞生的那天起就开始思考语言问题。过去的文学理论研究主要是围绕“语言工具论”的范畴做文章，主要讨论语言作为表达方式、手段或技巧对文学活动的影响。而现代文学理论则把语言放在“文学本体”的范畴内来研究，更关注语言在文学本体构成中的作用，强调语言并不是在传达思想感情的阶段才出场，而是从一开始，就制约着作家对生活的感受与理解，制约着他对形象的孕育和塑造。①诚如是，“旗至乐止”和“伞落铃收”都是干脆利落之语，对于塑造预备警官和教官的形象刚好合适。
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也十分注重词语的锤炼。他说：“某一现象，只能用一种方式来表达，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征，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它生动起来，作家的责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寻求这唯一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
类似的还有第156页的“去皮剔骨”、第161页的“游水上树”等等，这些动宾词组皆是武和平心血的结晶。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语言背后，是武和平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反复琢磨的痛苦折磨。
现在我们开始接着听金锐老师的课。“铃落伞收”之后，金锐教官就开始上课了。大胆实施教改的金老师不是从概念入手，而是张口“喷”案。“所谓‘喷’，就是聊和侃。”一个“喷”字，激活了整个课堂，让学生觉得老师上课有创意，更让读者对这一动词过目不忘，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俄国形式主义就是关注语言的陌生化，即关注新奇语言的表达。新批评从瑞恰兹到燕卜逊到威姆塞特、兰色姆和韦勒克，都注重对词语意义的分析，抓住张力、含混、悖论、反讽等语言现象来分析文本。
一个“喷”字远远不能够说明陌生化这一学问，再回到文本去找寻。第2页“把自己的女友宋尔瑞也给撬走了”，这一个“撬”字就比传统的“挖”字带劲。第117页“（姚远）熟练地弹出一棵香烟”。这一句中的“弹”和“棵”都具备新鲜感。一般来说，从烟盒中取烟用“抽”才属正宗，可是在武和平的笔下，抽烟的动作变成了“弹”。窃以为，在宋尔瑞的眼中，姚远取烟的动作都是美的，已变成了一门令她欣赏的艺术，说明她已经从心里开始接纳他，也为后面他们之间爱情故事的展开作好了铺垫。“尔瑞平素最反对抽烟，可这一会儿不知怎的点了点头”就是很好的例证。
那个“棵”字也是一样。陌生化是对付机械化、自动化的武器。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说话，如何做事，如何接人都成了无意识的活动。譬如常用量词“只”来修饰烟，绝少用“棵”。《预备警官》中的“一棵香烟”就颇有前卫之感。
其实，像新批评中的陌生化及形式主义批评中反讽之类的舶来品并不是西方首创，而是中国古代文论术语的变种，炼字炼词即是。唐代诗人杜甫追求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典型。诗人卢延让说：“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也是。朱熹又把炼字比作“擅长严刑逼供的酷吏”，文字似其“囚犯”，一定要推究到底，找到知道秘密的那个字。所以，炼字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同理，武和平在创作《预备警官》时所花费的脑力和心力何其大矣！
反讽的例子也是有的，如第222页中的贩毒集团俨然以“组织”自居。犯罪分子死了之后，竟像英雄烈士一样，能得到所谓“组织”的供养。
二、语言新鲜生动兼灵活摆布
首先是《预备警官》中大量俗语和歇后语、谚语等得体地安放，并掺和些许口语化的字词，重新进行组合，规整中见散淡，恬静中蕴波澜，不仅增强了趣味性和可读性，还符合文中的具体语境和人物的身份。如第82页的“桑树上挂棒槌——大椹（事）儿啦”、第86页的“这一回卖藕的碰上了挑眼儿的，真是倒霉透了”、第211页的“银行家门前点钞票，龙王门前卖水”等，举不胜举。这些语言的灵活摆布为整活人物形象立下了汗马功劳。
更主要的是，武和平像当年毛泽东写文章一样，能将古语今用、外语活用，且不显做作，高明也。现举例阐之：第186页金锐说“现在一搞案子就是大哄大嗡，搞人海战术，动不动就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此语句用在学生任大丘身上不对路，用在基督徒刘姨的身上更不像话，因为她不懂中国文化。语言是一种文化、一种传统；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的积淀，是前人的经验和心理的储蓄。用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的话说，“语言的所有最为纤细的根茎生长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每一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②金锐引用杜甫的诗句旨在映射某些具有官僚主义作风的领导，他们像封建时代的统治阶级一样，不知道与时俱进，不知道爱惜民力，更不知道科学决策。用时髦话语来说，就是没有用科学发展观来统领公安工作。群众路线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金锐理应继承并发扬，但他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呢？从语言表层看，可推测出金锐是一个标新立异之人。从语言深层来探究，才发现金锐并不是说要丢弃好的传统，而是道出了他那以人为本的理念，即劝导一些领导不要动不动就扰民，要让民警有自己的休息时间，以逸待劳，迫不得已时再搞人海战术。
第188页中的“未敢翻身已碰头”是鲁迅语，用在此处也别有一番韵味。鲁迅先生的原意是集中地反映了作者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战斗毅力以及爱憎分明的阶级情感。然而，在《预备警官》中却转化为金锐向刘毅副厅长诉苦或发牢骚，说他的教改方案得不到校方的支持，只能“整天夹着尾巴做人”。中华民族是一个早熟的民族，说话向来讲究含蓄，况且是作为下级的金锐向上级刘副厅长汇报自己的思想呢？他的言外之意是说，厅长大人啦，我纵然有教学改革的决心和勇气，但是环境制约了我，我的聪明才智不能得以发挥，我的雄心抱负不能得以施展，还是让我到公安一线去搞案子吧，整天呆在警院不是我的归宿呀……
维特根斯坦说：“对我们不能言说的东西，我们就该保持沉默。”冯友兰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认为做学问有三个境界，首先是照着说，其次是接着说，最后是不说。这里的“不说”并不是因为无知，也并不是因为说不出来而沉默，而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已彻悟了。本人细读《预备警官》数遍，笔记做了20多页，又重温了武和平以前的作品，应该说对武著了解得较为透彻了，可以不说了，所以就此打住。
可是，《预备警官》中的好东西不能让她沉了。如果将其压在箱脚或藏在海底将是极大的浪费，浪费就是犯罪呀，必须抖出来与大家分享，毕竟在品尝这部佳构中多多少少感受了预备警官们的大公无私，于是接着上文讲下去，只是不带主观色彩罢了。如第190页的“士为知已者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第216页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等。
我认为，作品中的古语活用，绝不是胡乱用典或掉书袋之举，而是一种智慧式的写作，与西方正在流行的互文理论相吻合，因为此艺术表现手法不仅加大了文本的文化及文学知识含量，开阔了读者的视野，滋润了读者的心灵，更激活了读者的妙悟。
末了，将小说中充满哲理意味的话语摘录出来与大家分享，也许会受益一阵子或一辈子。任大丘爹说：“要省钱就不能省脚力”；周老师的名言：“一个人要是把全部实话都说出来，会无端造成更多人的痛苦。”刘毅副厅长说：“水面上一点也不能动，蹼要不停地扒水。”
富有象征意味的词句也不少，诸如第294页的“棋盘石”和296页的“手谈”等皆含潜质，不想说破，还是让读者去悟好了。
尽管武著中的语言艺术言说不尽，但俺还是像作品中的预备警官们一样，勇敢地指出其弱势，那就是有些语言不够精炼，如第157页关于林溪母亲招待男孩儿的段落就有些晦涩，还得下力气推敲，争取与海明威比肩。（注：武和平长篇小说《预备警官》于2009年9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注释：
①刘安海 孙文宪主编：《文学理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版，第47页。
②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7、70页。
附武和平小传：武和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犯罪学博士，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曾下乡务农，后当警察，历任公安局长、地方党政干部，现任公安部新闻发言人。
从警三十八载，参加侦破多起大要案，作为指挥员，参与侦破震惊全国的“九一八”开封博物馆馆藏文物被盗大案。
长期从事犯罪学研究，形之于理论有：《大治安》、《黑社会犯罪新论》；诉之于文学有：《血案疑踪》（由北影改编为电影），中央电视台摄制的《九一八大案纪实》（参与编创），《掩盖》、《污点》（长篇小说）。
（编辑：李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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