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很久没有这样关注过诺贝尔文学奖了,去年的获奖作家克莱齐奥,我至今就连一个字也没有看。但这次不一样了,8号晚上吃过晚饭,一看表已是晚上8点,我就去里屋打开了电脑——因为按时差,这时候正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的秘书走出那栋大楼,向等待的媒体宣布消息的时刻。
我这样关注这个奖,也许和我一个月前还在斯德哥尔摩有关。到了那里,即使你不想这个奖,这个奖也“绕不开”。我们第一个去的古老市政厅,即是瑞典国王每年宴请获奖者的地方;到老城去闲逛时,路过一座楼的侧门口,李笠忽然停下来了“呶,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每年宣布的地方!”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则是我提出去看的,这不仅因为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每年都在那里举行,也因为我很想去看看它那著名的蓝色廊柱前的“俄耳甫斯在歌唱”群雕。甚至获奖者每年下榻的“宏大饭店”(Grand hotel)我们也去了,当然不是去下榻,而是到它那正面对着海湾和王宫的酒吧坐上一会儿(用李笠的话说“来了就要体验一下嘛”)。就在通向宏大饭店的桥上,在蓝蓝的鼓动下,李笠还清了清嗓子,用宏亮的瑞典语宣读了一通“颁奖辞”:什么“中国诗人某某某……”、什么“以深刻的绝望和毫不妥协的人道主义精神……”,听得大家前仰后合,腰都差点直不起来了。
那是在临回北京的头天晚上。那笑声,似乎仍悬在斯德哥尔摩灯火闪烁的海湾上空。
而网上的消息果然已出来了:“德国女作家赫塔·穆勒”(这一下,不知又让多少人傻了眼!)我当然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就给了她。在中新社首发的消息中,其获奖理由是“以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直,描写了失业人群的生活”,这怎么看上去好像和“金融危机”有关系似的?这肯定有问题。新华社上传的译文要好一点:“兼具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直,描写了一无所有、无所寄托者的境况”。然而,这也太模糊。是何种境况下的“无所寄托者”呢?
好在有网友很快从诺贝尔文学奖网站上下载了原颁奖辞: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for 2009 is awarded to the German author Herta Müller who ,with the concentration of poetry and the frankness of prose,depicts the landscape of the dispossessed。
看来最关键的正是最后一个词:dispossessed——原来是“被剥夺者、被驱逐者”!(那么,中国的媒体为什么没有这样译呢?)。这里的dispossessed,不仅指被剥夺了最基本生存条件的人们,甚至也不仅指被剥夺了作为人的尊严和权利的人们,它还指向了更多——看看从网上陆续传来的关于赫塔·穆勒及其作品的介绍吧。我愈发感到这个词的尖锐和份量了。
是的,就这么一个词,一下子击中了我。它也照亮了这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陌生女作家,甚至还照亮了我们自己长久以来所盲目忍受的一切!
也正是这样的颁奖辞,这样的“爆冷门”,使我“恢复了几分对老诺的敬意”(这是我后来给李笠信中的一句话)。一个举世瞩目的文学奖,如果它还想保有其品格、良知和眼光的话,就应该颁给这样的作家!就应该在一个权力世界,让人们再次听到那些被剥夺者的声音,听到那些被谎言、矫饰所掩盖,被历史的强暴快要“碾在灰烬里”的声音……
“她都写了些什么呢?”刚做完手术、在桌椅间艰难挪动的妻子问道。我这样告诉了她穆勒作品中的一个细节:一个在齐奥塞斯库暴政统治下服装厂做工的女工,偷偷把小纸条放在来自意大利的男人的衣服里,打开一看,上面是“娶我吧。”我妻子一听,不再问了。她已明白了一切。我还向她引述了从李笠那里看到的这位逃亡作家的一句话:“我走的是一条死路。你不应看它通向哪里,而是看它从哪里开始!”
还说什么呢?我们都沉默不语了。在当今的所谓文学世界里,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这又是多么了不起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会获得它的反响的。就在诺奖公布的次日,我读到了李笠的《为赫塔·穆勒而写》:
很好,一个女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很好,用诗的凝练写小说
很好,用神经给苦难提供脸和皮肉
很好,说羊既是羊也是狼
很好,写用一只脚穿越世界,墙怎样挥泪杀人
很好,远离源头,做漂泊的主人
很好,指出“语言不是家,是所言之物”
很好,用黄金塑造伤口——奶,在窒息哭叫[NextPage]
这样的诗让我精神一振!这完全不同于国内那些左顾右盼的文人或自以为还在写“纯诗”的诗人。这样的写作,自由而又犀利,带着独到的思想和隐喻,更难得的是,带着切身的痛感!(在这一点上,已移居瑞典20余年的李笠,正如那位把自己的过去全部“打包”带在身上的穆勒)。我很快给李笠去了信,为他这样及时的反应叫好。他也很快回了信:“你还记得你们刚到时我们在罗马尼亚学院吃饭的那个晚上吗?去年秋天,穆勒也在那里朗诵,闪着一双策兰的眼睛。另外,哥特兰岛碰上的那个罗马尼亚诗人、小说家Mickel Cataresco,也是进入最后一轮的候选人。”
李笠信中所说的那个学院是罗马尼亚派驻斯德哥尔摩的文化机构,就处在王宫附近。那天正是Mickel Cataresco和李笠等诗人的朗诵专场,朗诵厅里挤得水泄不通,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原来如此,是冲着诺奖候选人来的!不过Mickel Cataresco为人却很内向、低调,说话和朗诵时甚至还带有几分羞涩。后来我们一起参加了瑞典哥特兰岛的国际诗歌节。关于他我知道他坐过牢。不过在交流时我们从未提及这一点。那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用来标榜的“资本”。那是一个人最深在的创伤。
至于李笠说的穆勒“闪着一双策兰的眼睛”,我真要感谢他这样的联想!实际上我自己一开始也在这样想了。的确,他们太相像,不仅在眼睛上,也在心灵上和经历上!他们都是处在罗马尼亚边缘地带的用德语写作的作家,都是恐怖暴政下的被剥夺者和逃亡者。用李笠的诗来说,都是“用神经给苦难提供脸和皮肉”的人。看看他们的照片吧,一切都写在那深渊似的眼睛上!(也许正是这恐惧、磨难和那“病态”似的敏感,使穆勒看上去像是“成了精”)。我甚至一开始就在想她是否也读了很多策兰的诗?我猜是的。从李笠诗的最后一句“用黄金塑造伤口——奶,在窒息哭叫”,我们听到的,分明是策兰“黑色牛奶”的反响!
当然,穆勒的获奖,不仅使我想到策兰。它使人们的眼光再次投向了中东欧,投向那片“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空间”。用波兰诗人米沃什的话来说,那是“另一个欧洲”,是一个有着丰富多样的文化传统、而又饱受纳粹帝国和苏联帝国轮番凌辱、统治和镇压的土地,但是,那又是一片产生了像策兰、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昆德拉、凯尔泰斯这样一些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土地!正是因为他们,人性“在窒息之前发出了最后的呼喊”,人的尊严和价值、文明的光辉在一个最黑暗、残暴、愚昧的年代得以幸存……
而这一切仅仅属于过去,或与我们无关吗?不。打开这位讲德语的作家20年前从罗马尼亚带来的包裹,我想我们会发现我们自己的命运向我们敞开。还需要去问她是罗马尼亚人,或是德国人吗?不必了。正如另一位诺奖获得者、匈牙利犹太裔作家凯尔泰斯一再提醒的那样:在很多意义上,我们仍生活在“奥斯维辛”的诅咒之下。同样的,我们的灵魂也将一再经受那来自地狱之火的嘲讽、烤炙和鞭打。
据说在波兰格但斯克为纪念造船厂工人而竖立的纪念碑上,镌刻着米沃什这样的诗句:
你,对纯朴的人做了如此不堪的行为:
在目睹他的苦难后放声而笑,
不要自认无人知晓,
因为诗人已将其记牢。
这里的“你”指的是谁呢?仅仅指向的是暴君及其帮凶?不,它指向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这样的诗句,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面对自身。
这样的诗,也让我们不得不在今天这个时代重新定义文学。
没有对苦难的承担,没有良心的折磨,没有那发出声音的勇气,那我们还从事什么文学!
让我们向赫塔·穆勒致敬。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