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效文
当我们在一些充满灵气和奔放想像力的童话作品前惊喜和陶醉,却在另外一些枯涩、浅露、粗狂的所谓童话面前深感失望和无趣时,我们能否一眼看透它们之间最重要的不同呢?曾有不止一位童话作家认为,两者之间最核心的区别在于:有无智慧。他们所说的智慧,显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聪明、能力和创造力,而是表达着一种在童话美学意义上的特定的智慧概念。它也许是一把打开童话艺术之门的钥匙,会引领我们在童话思维的山重水复中,寻觅到写作的人梦寐以求的最佳路径。
长久以来,童话创作蒙受着巨大的误解。常常有写作的人以为,童话是最容易写的。在他们看来,童话不需要真实的生活,只要大胆虚构,随意编一个假想的故事,编得搞笑一点,就是童话了。于是很多儿童报刊上就出现了许多粗陋、贫乏的所谓“童话”,误导了小读者的审美趋向,也给读过优秀童话的人造成了又一个误解:中国似乎没有好的童话。
其实童话并不好写。作为幻想的文学,它不仅和小说一样,源自于生活,而且必须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进行幻想的虚构。于是它比小说更增添了一份想像的难度,更需要非凡的艺术智慧。中国已拥有一批极富智慧的童话家,曾创作出许多精妙感人的童话作品。只是相对于中国庞大的读者群而言,他们的人数、作品数,还显得太少罢了。打破误解的最好办法,是静心地来解析:什么是童话的智慧?它包含哪些内涵?汲取智慧的方法在哪里?以此为童话的未来发展,铺设一些攀援的石阶。
幻想的智慧
任何文学创作都需要智慧。但童话的特殊性在于,它具有幻想的特质。童话的幻想不同于一般的幻想,它是充满智慧的幻想。艺术的智慧,是童话幻想的血肉与生命。童话作家金波说过:“幻想对孩子来说,是美的,是有诱惑力的;对于作家来说,艺术地表现这些幻想,是更美的,更有诱惑力的。因为作家在他的幻想故事背后,蕴涵着情感、智慧与思想。这些都是童话创作最根本的东西。”
智慧在童话创作中,就仿佛是一根极富弹性的橡皮筋,两头分别系着幻想与现实。它既能使幻想与现实远远地分离,创造出现实中不可能有的幻想境界,又能使幻想与现实相互连通,使幻想永远植根于现实,产生出一种幻想与现实之间若即若离、似真似幻的童话美感。这是一种奇妙的能力,它能使童话读者的审美思绪在幻想的空间与现实之间平滑地、自然地往返过渡。这就是童话的智慧,幻想的智慧。
在周锐的童话《咔!咔!咔!咔》中,作家创造了一个奇特的幻想境界,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螃蟹在一个夜晚突然攻击了“我”的家,目的是为了找回被我在旅途中带走的一块石头:天埙。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它极大地拉开了和现实生活的距离。然而,当我们明白了螃蟹攻击“我”家的原因,是因为这块石头对螃蟹的生命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后,我们立刻能联想到,人类为了自己一时的快乐,恣意地损毁自然环境、破坏生态平衡,必然会遭致自然界的无情报复。通过作家智慧的想像和栩栩如生的描写,幻想与现实在童话中实现了巧妙的连接、自然的过渡,两者之间遥远的距离突然缩短了,消失了。近和远、实和虚、真和幻之间,不再有壁垒;读者的心灵可以在这两者之间自由地行走,自如地翱翔,享受童话带给我们的无穷美感。
童话作家汤素兰曾批评过这样一本童话,说的是有个雪人把自己脸上做眼睛用的炭块取下来给老婆婆放在炉子里取暖:“先不说把眼睛取下来这件事情的残酷和极端会为孩子们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影响,单说画面里的老婆婆家里,有柜子,有椅子,有桌子,哪样东西不能当作冬天的木柴放在炉子里取暖呢?这样的故事连生活中的基本逻辑都缺失。”
应该承认,那位童话作者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但那篇童话无疑是缺乏智慧的,它缺少的是一种能将幻想与现实拉开距离的智慧。把眼睛摘给老婆婆当炭烧,这种办法离雪人所处的现实最近,最容易做到;然而却是残酷的、笨拙的、无趣的,并且在本质上是脱离现实的。假如换一种更智慧的写法,让幻想和现实拉开更大的距离,比如,让雪人请小鼹鼠帮忙打一口井,把远处地下的温泉引入老婆婆的家,不是同样也能起到温暖老婆婆的作用,并且对雪人自己而言也同样是一种牺牲(因温度升高而融化)吗?这样写,虽然有点舍近求远,但却显得自然而温馨。艺术方法上的“远”,换来的是生活本质上的“近”。这就是艺术的辩证法。
不是任何幻想都能成就童话的。惟有智慧的幻想才能成为童话的灵魂。
慰藉心灵的智慧
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能慰藉人的心灵,然而童话对于心灵的慰藉,却有着不同于一般文学作品的独特路径。最显见的是直接的抚慰、爱的抚慰,这几乎是与别的文学体裁相同的。其次是间接的抚慰,即想像的抚慰,则是别的文学体裁所乏力的或不具有的,这是童话的优越之处。
让童话读者的心灵在童话家创造的幻想境界中自由快乐地翱翔,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对读者心灵的慰藉,是对读者压抑、紧张情绪的一种破解,是对读者内在生命活力的一种释放。让读者在幻想中忘却现实的困厄,获得精神的休憩和情感的松弛,这同样是童话审美的一大功效。但童话并不是天然地具备这种功能,它的实现有赖于智慧。
很多男孩子都喜欢《吹牛大王历险记》(又译《敏豪生奇游记》)。这部德国童话中并没有很多爱的抚慰,但当孩子的心情处于疲惫、寂寞和无趣时,这本小书却能给他们带去无可比拟的心灵慰藉。当数十只野鸭被一根系着猪油的绳子串起来,拖拽着敏豪生爵士一起飞上蓝天时,所有孩子的心也欢笑着飞起来了,所有的疲惫、寂寞和无趣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快乐的想像在心灵的天空翱翔。[NextPage]
在男孩们的审美记忆中,这本小书里的几乎每一个故事片段,都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智慧,它是智慧的集大成者。这种神奇的智慧,悄悄地打破了孩子们心中习以为常的禁锢,粉碎了孩子们头脑中被教科书和成人训诫反复设置的条条框框,甚至打破了自然科学的某些所谓“真理”,使被长久抑制的想像力突然获得解放。这种幸福的感觉即便短暂,也是刻骨铭心的。它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自由想像的种子。它一旦萌芽,将迸发出巨大的创造力。
在王一梅的童话《住在雨街的猫》里,温馨的爱充满着整个作品。不管是猫还是老鼠,巫婆还是魔鬼,都散发着对于世界的爱意,它给予小读者心灵的抚慰是毋庸置疑的。但这所有的爱,都发生在雨街这样一个神奇的、充满灵性的地方。这里每天下午4点10分就不再下雨,这里有一份名叫《狗眼看人》的有趣报纸,这里的烟囱口时常会飞出彩色的泡泡,这里的砖头会变成青蛙,这里生活着神秘的雷莎太太和它忠实的黑猫阿洛,这里的屋顶上蹲着没有恶意的烟囱魔鬼……它们共同组成了“雨街”这样一个美丽奇妙的幻想境界。它们感动孩子的,不光有爱,还有智慧。智慧就像是一根无形的网线,将所有的幻想人物和幻想故事巧妙地编织在一起,串连在一道,构成一个有机而有趣的整体。当读者倘佯在这条雨街上,心灵会变得轻盈而纯净,自由而欢快,仿佛被无形的雨滴将一身的尘垢从里到外洗涤得干干净净。
童话绝不是胡思乱想。真正的童话能借助智慧的翅膀,飞入孩子的心灵,成为孩子最贴心的精神伴侣。
语言与趣味的智慧
童话语言是极富智慧的语言,它是一种能将看似“假”的事物描写得像真的一样的特殊语言。假如童话中的事物本来就像真的一样,一点不“假”,那么这种所谓童话语言就跟一般的文学语言并无二致。只有当童话中的事物具备了充分的幻想性,童话语言才会充分展示它的艺术智慧,在不动声色中,让读者相信,这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张秋生的童话《寄自床底下的信》,写了一位喜欢在床底下睡觉的青蛙先生。但有谁会喜欢睡在床底下呢?这看上去很“假”。作者一边解释,青蛙先生不爱睡软软的席梦思床;一边这样描绘了那个“床底”:“那里静静的,暗暗的,暖暖的,真是睡觉的好地方。”这“静静的,暗暗的,暖暖的”,一下就推翻了人们头脑中对“床底”的坏印象,于是睡在床底下就理所当然了。这就是童话语言的智慧所在。它总是能让你相信,那些你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都是可能发生的,并且会发生得很美丽。
童话属于孩子,童话的语言应当是幽默的,富有趣味的。这种趣味是与儿童的审美特征相契合的,它体现了儿童的性格,同时也有益于儿童的成长。因而,它应该是一种雅趣,而不是俗趣。雅趣是一种智慧的趣味,它乐而不癫,在笑声中蕴涵着启迪;而俗趣则是粗鲁的、贫乏的、无内涵的。在王一梅的童话《住在雨街的猫》中,老鼠面包师要送面包给人吃,人说:“我不饿。”老鼠说:“我们明明听见你的肚子在叫,你却说不饿,人类就是这样善于撒谎。”类似这样富有趣味的幽默的智慧语言,在中国童话家的作品中,可以找到无数。中国当代优秀童话作家在童话语言的趣味性和幽默感上创造的成就,丝毫不亚于任何国家的童话作品。
幽默是一种智慧,当它与幻想结合在一起,就成为一座滋养儿童心灵的神奇乐园。
童话的大智慧
正因为童话具有幻想的特质,童话便拥有了超越任何一种文学体裁的无比广阔、自由的时间和空间。借助这无限的自由,童话便成为人类智慧花朵盛开的园地。优秀的童话常常是人类智慧的载体。而童话作品一旦成为人类集体智慧的结晶,它便具有了一种永恒的大智慧,具有了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无限魅力。
在安徒生的童话中,不论是《皇帝的新装》,还是《丑小鸭》,都闪耀着人类智慧的光芒。前者巧妙地揭示着富贵者、威权者在精神上的贫弱和无知,后者则形象地展示着弱小者将会拥有的充满希望的未来。这种深刻性和普遍性,凝聚着人类千百年来的智慧和理想,是人类精神的艺术再现。
在中国童话家的作品中,冰波的童话《蓝鲸的眼睛》形象地再现了人与自然的冲突,诗意地描绘了人类与自然相处的最佳状态,那就是和谐,就是相互善待,相互奉献,相互友爱。人类的弱点和人类的智慧在人与蓝鲸的冲突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葛冰的童话《调色盘市长和绿毛驴》,辛辣地讽刺了一个万事都求千篇一律的市长,让读者在笑声中明白一个真理:多元的、多样的、多彩的世界才是人类理想的家园。周锐的童话《宋街》,说的是人类恢复古代老街的故事。可是人类做得太极端,太过分,弄得现代的人根本没法在老街上生活。古人说的“过犹不及”的哲理,被童话家在他的作品里演绎得栩栩如生。
优秀的童话往往具有寓言的功能,能将人类的智慧成果通过幻想故事形象地表达出来。这其中既有思想的智慧、人性的智慧,也有预见的智慧、假想的智慧以及讽刺、评判的智慧。正如金波先生所说:“童话的可读性,绝不是廉价的荒唐闹剧和笑料堆砌,它也是讲究蕴涵和启思的。留在孩子心中的优秀童话,除了有趣的故事情节,还有智慧和思想。”[NextPage]
但人类的智慧在童话中的展现,还有赖于童话家的另外一种独特的智慧,那就是将人类智慧转化成为一种儿童能够理解,并且乐于接受的艺术方式。这种智慧是童话的大智慧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倘若没有这种智慧,童话就不成其为童话了。现在人们常说的所谓“成人童话”,并不是真正的童话。真正的童话是给孩子看的。当然,好的童话、智慧的童话成人也会乐于阅读。
童话的智慧,渗透在童话创作的每一个细胞中。它是童话创作生命的源泉,是童话最可宝贵的基因。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不可解析的。试图用任何语言来表述它,都难免会显得苍白无力。但童话作家对于童话智慧的寻觅与珍视,永远是童话创作走向成功的路标,也是童话对于儿童读者的永恒不变的吸引力之所在。
(实习编辑:魏巍)